谢九棠打量了一眼兵部的魏大人,此人年约四旬,面如古玉却染霜色,眉峰似刀削,眼角爬着细浅的纹路,看似沉稳,在这大殿之上却敢正面杠哄曹冯章。
故意将曹冯章偷搞郑氏一事拿到明面上,这本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燕帝却忽而转了话头:“不过,这燕京涨了大半月的粮价,总算被曹卿这招釜底抽薪给压下来了,你这双手,可比户部银库的耗子会打洞啊。”
谢九棠这才恍然。
近日燕京物价飞涨,米粮卖不出,在各大粮仓压了货,薅不出百姓手里的铜板儿,户部银匣子填不满,连带着北疆的军饷也吃了紧。
这满朝上下,还只有曹冯章能给燕帝拿出个像样的主意。
户部刘大人借机奉承道:“多亏曹大人想出了‘盐商改投粮市’的妙计,让盐商转卖盐引,再将钱为百姓置粮,填进户部,再套成军饷,这手乾坤挪移,列位可瞧仔细了?”
此言一出,谢九棠如雷轰顶。
一个灰暗的推测在心里浮出。
这燕京飞涨的粮价,该不会是曹冯章为了出狱,而一手安排的?
那良民巷王家,因涨到十文一碗的面钱,而丢掉的六条人命……
谢九棠立在殿上,月白广袖垂如冰绡,靴底洇着青石板的冷意,连指甲都泛起淡淡的青白。
都察院左御史王延年突然开口:“尚书大人此计不仅宽裕了粮市,还借机解决了江淮盐市过挤的乱象,暗合圣祖训示,臣请将此法载入’燕律‘。”
群臣低首窃窃,就连王御史都在为曹冯章说话,这端王党的脊梁,怕是又要压宣王党一头了。
这时,一直旁听朝事的五皇子萧承烨突然开口道:“王大人所言极是,上月儿臣随户部查账,见江淮盐引积压三成,正与曹大人今日所奏的粮盐互易之法不谋而合。”
少年指尖拨弄着腰间玉坠,笑意仍如春日溪水般清浅:“母族的铺子若真有贪墨,原该查得更仔细些,前日在御花园,父皇还赞曹大人‘老成谋国’,此计已成,正是彰显陛下‘善用老臣’的明君气象。”
一番话落,字里行间丝毫没有母族皇戚被抄家的悲恸,反而像是在说后花园里新开的牡丹般云淡风轻。
这让谢九棠,对这位还没有及冠的小皇子投去了别样的目光。
唯有几位宣王党派的小吏无奈的摇了摇头,似是对这位幺皇子失了盼头。
而曹冯章搭在轮椅上的指尖却轻轻颤了颤,看向五皇子的浑浊眼瞳里,浮起一丝暗金般的光。
燕帝转着腕上的佛珠,开口道:“传旨光禄寺,三日后的骊山宫宴,为曹卿单独设席,朕要与曹卿共饮。”
曹冯章枯掌突然扣住轮椅扶手,“老臣在诏狱听雨三十七日,不过悟出个粗浅道理,盐商眼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哪分得清手中握着的是盐引还是催命符?老臣也是为了救那些被人摆布的傀儡木偶啊。”
谢九棠抬头睨了一眼五皇子萧承烨,见少年眸含春水,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自己与母族郑氏完全不在一条漕船上。
也不知这少年是真的天真未褪,还是城府极深。
二皇子萧承胤却趁热打铁道:“这些傀儡的命,可是舅舅在诏狱离拿命换的。”说着,他指尖挑起曹冯章囚裤,露出小腿肚被老鼠啃噬的伤口。
众人皆知,自先帝年间,昭狱为杜绝鼠疫,便除尽了老鼠,就连昭狱外的甬路街道上,都养了不少捉鼠的猫。
而曹冯章小腿上的咬伤,分明就是人为放鼠入狱。
刑部几位官吏瞥见那伤痕,额头上都伸出了汗珠子。
“老朽不过是陛下掌中算珠。”曹冯章忽然转动轮椅碾过脚下石砖,向燕帝的白玉阶前靠了靠,“真正拨动乾坤的,是圣上要充盈国库的圣心,是端王殿下为民请命的赤诚。”
坐在龙椅上的燕帝,鲜少地给了他面子道:“曹卿里面这身囚衣倒比孔雀补服体面。”
他起身下阶,按住了欲起身的曹冯章,“传旨太医院,往后曹卿的药引子里,再加一味百年山参,切薄些,好壮壮这条忠良命。”
谢九棠看着君臣情浓的一幕,突然明白了近日发生的一切。
如今皇帝亲手给曹冯章披上明黄锦缎,让他在朝堂上重新抬起头,表面看是曹冯章扳倒了郑氏的左膀右臂,实则每道奏折递御前时,都盖着皇帝私印的朱砂批注。
原来从她动笔弹劾郑氏那日起,这盘棋便早已落定。
曹冯章是执刀的手,她是引火的柴,而皇帝握着最关键的棋秤,将满朝文武的心思都碾成了他掌心的砝码。
她想起自己为了王家六口人命,咬牙夺过千门之权的那日,那时她还以为,自己是替民除奸的利刃,却忘了刀刃最锋利处,从来只朝着君要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