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洁白的瓷砖地板,还有一双瘦削的膝盖,包裹在长裤之中。
有部分视障用户在连线的时候往往是无措的,最好由志愿者主动建立交流,引导用户说出自己的困难。
于是林静松先开了口:“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他的语气平常,没有显得冷淡,也并不过分热切。
视频里的镜头动了动,对方听到林静松的声音,也回应了一声“你好”。随后他伸出一只手,拿着温度计,道:
“能帮我看看上面的温度吗?”
用户说这句话时凑近了话筒,声音很清晰。
这让林静松愣了一下。
他很快回过神来,专注到屏幕的温度计上,道:“好的,请稍微转一下温度计。”
对方闻言,转动了一下温度计,因为距离有点远,林静松看不太清。
用户:“这样呢?”
林静松:“温度计可以离镜头近一些。”
温度计很快凑近了镜头,但对不上焦了。
视障用户和志愿者的连线往往都不是一帆风顺,这非常正常,也需要志愿者更加耐心对待。
林静松:“这个距离很合适,现在可以点击屏幕中间,对焦一下。”
用户点击了屏幕,对上焦了,林静松看清了上面的数字。
对面似乎连续点击了好几次,镜头从后置转到了前置。
林静松看到了用户的脸。
郑千玉正低着头,脸与屏幕平行。他长得很漂亮,漂亮到令人可惜——命运并没有因为他的样貌而垂怜他。
他确实瘦了一些,眉眼更加分明,头发剪短了,没有染色,发色和眼睛都是墨一般黑。
郑千玉的头上悬着白炽灯,在顶光下,他的大部分轮廓都陷在昏沉的阴影里,光线只落在那一小截秀气而利落的鼻尖上。他抿着嘴,眼睛很茫然,全然不是林静松记忆里郑千玉的神采了。
林静松的手往外一翻,碰倒了手边的咖啡,热腾腾的棕色液体淌了出来。
郑千玉听到一点响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感觉不太好,让郑千玉想起许多次对周围一无所知,只能做错误判断的时候。
他不太愿意被当做盲人看待,但他确实几乎是一个盲人了。进入软件时他跳过了教程,因为那个充满关怀的教程声音都让他感到难堪。
郑千玉听到对面说:“我刚刚不小心把咖啡打翻了。”
这并不是志愿者该说的话,但郑千玉感受到了一点平等——志愿者也会有困难,他诚实地告诉了自己,并没有把郑千玉当做一个只能等待帮助的人。
郑千玉:“哦……那你小心一点。”
林静松拿了抽纸擦了桌面上的咖啡液,心绪起伏,手控制不住地用力,青筋明显。像为了不惊动什么,在一片狼狈之中,他的声音很快就缓和下来。
“温度计上显示是38.1,还有,你的镜头翻转了。”
一边这么说,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郑千玉的脸。郑千玉的眼睛很慌乱地眨了两下,摸索着手机,屏幕晃来晃去,五六秒之后,他切回了后置摄像头。
一只洁白的手覆在膝盖上,仍然握着温度计。
林静松:“你把温度计拿下来多久了?如果时间久了可能看到的度数不准确,我建议再量一次。”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坐在异国的办公室里,林静松的侧脸被屏幕上来自郑千玉的影像照耀,他悄悄握紧了一些。
喉头干涩,没人知道他这句话说得如何艰难。
郑千玉只把他的话当做陌生人的关心。
“还好,应该是着凉了。我再量一次,麻烦你稍等我一下。”郑千玉需要给医生一个准确的数字,他将温度计放回腋下,重新测温。
“对了……”郑千玉拿着手机,站了起来,向前走去。
他走得不快,用另外一只手划过沙发靠背和墙壁来辨别位置。
郑千玉走进一个房间,林静松看到他的床,铺得整齐。手机被放在一旁,屏幕暂且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被拿起,一个空调遥控器被举着,郑千玉的声音道:“你能帮我看看,中间三个按钮式是什么吗?”
林静松一一念出:“制冷、除湿、制热。”
郑千玉小声地跟着念了一遍,道:“谢谢,我记住了。”
测温的时间也到了,林静松帮他重新看了温度,38.7度。这次郑千玉对焦对得很准,他向林静松道了谢,随即挂了电话。
林静松盯手机屏幕盯了很久,熄屏了也没缓过神来。直到同事叫他,5分钟后有一场会议。他站起来,手去握咖啡杯,但咖啡在几分钟之前已经被他倒空。
同事问林静松刚刚连线怎么样,林静松沉默了一会儿,说:“连线中的镜头翻转要加个语音提示。”
郑千玉按下空调遥控上的第三个按钮,他披着毛衣,关掉了灯,室内的温度开始上升。
他很安静地走到窗边,窗台上放着一本日历,上面的日期数字写得很大,但郑千玉看不到。
他用两只手把日历捧起来,很小心地将旧的一页撕下,又用手指捏了捏剩下的厚度。
日历被他放回窗台,露出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