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安烧得神志不清的时间里只有这些感受。那些人似乎是终于大发善心肯请大夫来看一看,他才终于睡了个安生觉。之前那人却意志坚定得可怕,依旧在他身旁念念叨叨,似乎有说不尽的话,学堂的夫子讲文章还要歇息一刻都让人听的头疼,何况他这天赋异禀一刻也不用休息的?
他努力睁开双眼,见徐鞯蹲在他身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
“我。”徐鞯顺着他的动作把人扶正,暂且让祝安可以正脸看着他,感受到祝安身上绵软无力,脸颊红得像个柿子,皱眉:“还在病?我竟没想到你这么不禁折腾。”
祝安渐渐清醒些,忍耐着喉间烈火灼烧般的干涩道:“折腾……我,做什么……说了……咳……说了我不知道……你,又不信……”
徐鞯“哼”一声:“哪里有直接放人的道理?你说如何就如何,把我放哪儿?”守在外面的人得了徐鞯的命令,进来背起祝安,跟着徐鞯走出牢房。外边喝酒的汉子们哄完来福,局促地站在一边等候发落,徐鞯没理会他们,带着人离开了。
他重新为祝安在上云道内安排了住处,找来大夫,叫了个孩子帮着服侍。居处位于琉璃长街东南,比不上客栈天字一号,但也布置精当,紧挨着徐鞯自己家,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及时赶过来。徐鞯在屋内屋外转来转去看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觉得祝安那身绿油油的衣裳最碍眼,赶紧叫人给他换了一身素白的。徐鞯也不清楚为什么非要素色,想了一会,估计是之前见祝安他都穿月白,下意识便觉得他该浑身洁白。
徐鞯又看了祝安几眼,想起苏明拿到骰子之后的神态,忍不住眯起眼睛。
有了大夫照顾,祝安在琉璃长街躺了三天就渐渐恢复过来了。大夫一日三次地来看过,每次都对他这副亏虚的身体叹息不止,祝安只能哭笑不得地解释。
“有劳,有劳。”祝安将人送至门口。大夫背着药箱,一步三回头,垂着脑袋一边抚摸长须一边叹气:“怎么就不好呢……怎么就不能好呢?”
“大夫,都和您说过了我这是小时候落下的病,就是难好的。”
大夫还是皱眉,完全没听进去。祝安摇摇头,将人送走。
他探出身子去要关门,扭头却见一人抱刀倚在墙边。这人头戴破旧的箬笠,只露出鼻子和下巴,青色胡茬清晰可见,眼见得憔悴。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外,甚至没惊动刚离开的大夫,不知道是恰好路过还是等了不知多久。
“可真是让我好找。”崔让有些口渴,嗓音不大好听。他直直看着祝安的脸,目光从眉眼滑向肩颈,然后是身体,就这么远远地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然后猛地吸一口气带着上半身从墙上离开站正,刚迈开半步,祝安的声音从身侧飘来:“不进来吗?”
他回头,果然看见祝安侧身让出了路,靠在门边笑着等他。
没什么意思的笑容,就是他常用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候会放在脸上应付人的笑容。
崔让心底忽然闷闷地胀起来。
他其实很累了。药鬼收到字条是八天前的事,他从野炉中心往那处小院子去,果然没见到祝安的身影。正巧碰到阿燕阿回,也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他信了生南星的话,相信她会处理好苏明的敌意,可是他没料到信任的结果是受到祝安的死讯。
凌迟之刑啊……他忘了当时是什么场景,只记得那个镶满了红玉的小匣子里挤着两根手指,漂亮、眼熟、有些粗糙的手指。他记得他右手生疼,是他握刀的力气太大,他记得他在想:我又不曾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仔细看过,这如何就一定是他了?
生南星说,苏明没必要虐杀一个局外人。崔让忘了自己认不认可她,只记得自己离开野炉,和生南星召来的幕僚擦肩而过。他走过那些阴暗无人的逼仄窄巷,寻过城内几乎每一寸,甚至去了野炉边上那个混乱不堪的角落。
穿行于街巷中时,他想起薛公的声音:“倘若真的能寻到那少年,你多护他一护。”
去哪了,到底去哪了?
崔让靠着墙根坐下,唇齿间泄露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呼吸声,颤抖的,压抑的呼吸声。他好像做错了,他做的不对,他不该把大人说的话当作儿戏,他不该就这么相信生南星,他不该期待别人替他争抢。原本就是他错了,把这样明晃晃的危机放在眼前,却装作稚子懵懂似的不去管它。
他两手捧着脸狠狠揉搓了一下,肩膀塌陷下去,像是沉入了无助的汪洋。
“高大夫又不在?”
“出去了。”
“我妹子急症痛得不行呢,高大夫这几天这么总不见影儿?”
“明庄那来了个小公子,病得要死呢,三天两头差人过去看。”
“明庄派人来的?那小公子什么来头?”
“谁知道。徐鞯亲自来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诶哟……”
崔让僵着身子,听着说话声落下,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侧过脑袋看向不远处那片灯火,那片光泽莹润的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