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半步赌仙的名头却不是吹嘘,是他真有妙算,曾经连胜十一场一鸣惊人,至今无人超越 。非要说,徐鞯可能还真不是做掌令的料,他似乎天生就该在台前,而不是躲在幕后。
今日,徐鞯一如当年地在门口写写算算,眼见得身边来了人,一站许久也不出声,他也不主动开口,埋头算写。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人忽然出声:“这里错了。”
徐鞯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一皱刚要戏谑“别瞎说”,蓦然发觉还真出了错,连带着往下好几个回合都出了偏差,以至于后来的赢面越来越小,难怪这局如此诡异。
徐鞯不曾抬头,几番修改,终于是将一整局推演下来,才抬头看向这位“同道中人”。灯光有些刺目,面前人物更是玉面青衣,夺目非常,只不过令徐鞯心意流转的不是这玉人的温润之气,而是这张脸。
野炉一面之缘,对方不曾见过他,他却记住了两人的面孔。一个温润如玉,若病柳新芽,死意和生气交缠,面目俊秀,弱不禁风;一人眉眼冷峻,如月下刀锋,拒人千里却不张狂,身手了得。
来人身后灯火闪烁,让他想起那晚苏明银白色的面具。思即此,徐鞯呵呵一笑:“少年人也懂几分门道。”
祝安不懂他在说什么:“有几分粗浅学识而已。”
他本是路过,只见这老头坐在赌坊门口算写,他奇怪哪里来的算学痴人算到赌坊门口了,如今看来可能并非如此。
徐鞯不信他这些虚言,单刀直入:“你小子有天赋,这么多年几乎没人看得懂我这‘鬼算’,更别说挑出毛病来。你是外来人吧,野棠集开集在前,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干票大的?”
“我?”祝安皱眉,不懂此情此景如何发展。
徐鞯道:“你坐庄家,我在后头撑着你。那群赌鬼见着自己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捞的底儿掉,不得急红眼睛?”
这是拉自己入伙?
祝安眼睛亮了亮。正愁没有接触上云道的法子,这下瞌睡碰到枕头,祝安不辞多让,当即随徐鞯进了赌坊内。南吕坊内人声鼎沸,脑袋乌压压凑在一块,脸和脸之间的缝隙中露出一点点金光来。祝安跟着徐鞯左挤右拐,一个不留神跟丢了人,又被推搡了几下,好容易从人堆里出来,只见徐鞯在角落里张望着找他,似乎有一会儿了。绕过外面吵吵嚷嚷的赌客,来到一处僻静的门廊。做事的伙计脚步匆匆,见到徐鞯扬起眉毛问好,又匆匆忙忙走开,不曾多看祝安一眼。
徐鞯推开角落一道门,率先走了进去。他好像不曾注意祝安的犹豫,就像一个在自己家中招待朋友的寻常人,自顾自往里走,也不催促。祝安观察片刻,最终抬脚迈入门内。
“此处……”
祝安话未说完,就被迎面洒来的粉末迷了眼睛,浑身脱力就这么软倒下去,还没迈进来的半只脚挂在门槛上。屋内徐鞯低声吩咐了什么,挂在门槛上的那半只脚没入屋内,门一关,和原先无半分不同。
上云道灯火通明惯了,很多人在这种潜移默化里还真以为这里是什么天上人间,忘记了此处无非一地穴,再如何富丽堂皇,如何权势滔天,也只是阴居在地下的老鼠而已。每次走在这条前往苏明居处的甬道中时,徐鞯都会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还躲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而在并不遥远的地上有他早死妻女的坟茔,逼着他买高利贷的富商,和要来杀他的江湖客。
甬道无光,来往皆需携带油灯火把,火烧得越热,甬道反而越冷。他害怕这种冰凉的黑暗,就像他害怕苏明的阴冷无情。但他又享受这种在黑暗中握住火光的感觉,就好像当年他窥探到苏明的过往时内心的满足,还有一点他不敢相信的同病相怜。
徐鞯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重掌罗织锦。他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亡羊补牢,帮一帮苏明。
他抬手叩门,得到里面的应允后才走了进去。徐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紧接着说道:“他和那潜行者同行,对方不光几乎时时关照,片刻也离不开眼,甚至还要生南星护着他,二人交情可见一斑。小的是想用此人为要挟,哪怕讨不回东西,也能威胁窃玉之人,或能从那人身上下手。”
苏明颔首:“你去做。做干净些,别再打扰野棠集。”
“已经用了些温和手段,那小子只说自己不知,暂时瞧不出是不是嘴硬。”
“那何必用温和手段,干脆凌迟杀了扔到野炉门口去。”苏明睨他一眼,似乎不满他的多此一举。
徐鞯连忙答:“他体太弱,估计撑不了多久,我原本是想能撬开他的嘴,另辟蹊径,不曾想他不光嘴硬,还想给咱们的人下毒,差点让他得手。”说到这里,徐鞯从善如流:“我从他身上搜到这些东西,猜想大人应该会感兴趣。”
徐鞯摊开手掌,一枚陈旧的骰子静静躺在手心,甚至比祝安那块朴素的圆玉还陈旧几分。骰子十八面,镶金嵌银,两面标字,余下标数,隐约还能看得清楚做装饰的绿松石和红玛瑙。
室内寂静一片,无一人有动作,徐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太大,记错了东西。等他弯着的腰都开始酸痛,才听得苏明一句“东西放下”。他如获大赦般放下东西,悄悄看了苏明一眼,银白色的面具一如往常,只是似乎今日上云道还是太暗了些。他识趣地离开,门合上前,苏明问他人叫什么名字。他说,那人姓祝,单名一个平安的安。苏明没再出声,气氛却变得很奇怪。徐鞯离开后,吩咐手下的人照顾好祝安,千万别让人真死了。
手下的脚步声已经远去,连回音也隐没于黑暗,他却还站立在原地。徐鞯紧握着手中灯盏,丝丝凉意从指尖攀上心口,有点酸涩的兴奋越来越浓。他回头看了一眼终年埋藏在甬道深处的、寂静如死地的宫室,缓步离开。
“哒。哒。哒。”脚步声在黑洞洞的甬道中清晰可闻。离苏明越远,数年前意外发现的秘密在眼前却越发清晰。
啊,他亲眼看到的,他拿在手里的,那一封又一封语气暧昧的信,那些写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小荣”,和那个光泽如新的十八面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