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威胁一通,心中更是不快,急急喘了两口气下一秒就扑了过来。顿时惊叫声四起,靠的近的都闹哄哄地要往外挤。祝安反应慢,居然就这么愣着一动没动。混乱中闪出一个少年,越过人群闪身撞到男人身上,隔开了他和祝安的距离。好在这处骚乱早已经引起了注意,一群执剑的白衣女赶到,带走了那对夫妇,少年也在不觉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乱哄哄的街巷不一会就没了人影,只剩下祝安还站在原地。
他不敢动,他不明白。女人一看到那群人过来抓男人,好似忘了身上的伤疤似的,一个劲的护着男人。临走前还盯着祝安尖叫:“谁叫你报官了!谁要你报官?大人放了我官人吧!我孤儿寡母一个人不行的……”
好了。又多管闲事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祝安你真行。
街巷归于平静,他却感觉女人的乞求声和尖叫犹在耳边,吵得厉害。至少没真的被打。祝安嘴角蠕动,像是要笑。无端有些胃痛,他晃了晃,要往前走。
“吓懵了?”
祝安动了动眼皮,看向传来声音那片昏暗,不答话也不继续走。
崔让靠着墙看了全程,原本以为祝安要脱身走掉,见怪不怪地一挑眉,却没想到他明明人都在抖,还要出声帮忙。出人意料。又看着祝安呆愣愣地站了好久,才终于出声。他想了一会,拍拍手上的灰,学着生南星的样子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不怎么热的烤红薯:“吃吗?”
祝安眨眨眼,摇头,没看他的脸,小步小步地绕开他走了。
崔让看了一眼祝安,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烤红薯。
不是糖就不行?
崔让恍然大悟。
祝安穿过街巷口时被夕阳晃了眼,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五年前那座小城。不过此刻他怀里没有一叠厚厚的银票,身边没有跟着一匹枣红小马,身后的巷子里也没有哭的不成样子的小孩,只有一个讨嫌的人。祝安很低落。不光是因为女人的反应,还有对自己的无奈。
他以为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那么多年过去了,板桥下的人们都说他会说爱笑,他也这么以为了,其实他和祝重柳没有什么分别,那些他以为改名换姓,随着时间流逝就会消失不见的东西从来没有消失过,甚至没有变淡,一旦触发,又鲜血淋漓地跳出来。
脚下的琉璃砖凸起来一块,把祝安绊个踉跄。悉悉索索得疲乏感从大腿往腰腹爬,他才意识到自己今天走得太远了,身体已经有点支持不住。
崔让一直跟着,见他晃了两下,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走得动吗?”
祝安深吸两口气,点点头。
崔让看着祝安一瘸一拐地弓着身子慢慢游回生南星安置他的小院,看着小院落锁,看着里面亮起灯光。
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有暗淡烛光摇曳,风送竹叶沙沙。
“嗒。”
遮楼压下一子,棋盘上局势顿转,胜负已分。
祝安摩挲着手里的棋子,还在发愣。“小安。”遮楼唤他:“又在走神。今天都第几次了?”
“啊……”祝安坐端正:“抱歉。再来一局吧。”
遮楼叹一口气:“你执黑。”
遮楼的眼线遍布陵城,甚至有些饱和,不少小道消息都会报到他这来,乱七八糟的消息多了他也管不过来,脑子活络的就自发在城内贩售那些不痛不痒的小道消息,像什么“震惊!野炉夜半有幼女诡笑不止,疑似药鬼新药将成!”“明庄暗访药鬼,细语纠缠至夜半究竟为哪般?”“城主出行!画中仙再临城内!”诸如此类。遮楼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不想赚钱呢,反正他也管不了,还不如把消息散出去让水别沉得太干净。他之前还当玩笑讲给祝安听,两人都是无奈,玩笑几句。
祝安这些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不用他吩咐,自然会有人告诉他。今天这样心不在焉的,想来是魂还没定下来,想也知道为什么。遮楼有些失望,他还以为祝安真有一颗君子心,是个外圆内方的人物,现在看来也还是小孩而已。遮楼看着祝安出神的脸,视线不曾移动,片刻后开口道:“我近日读书,有一句甚是喜欢。”
“是吗?不知这一句我是否读过。”
“我瞧着这书难读,说些日月山水,气啊魄啊的,随手翻过去了,”遮楼玩笑道:“不过有一句简单,就捡着看一看。书中讲,‘兰生幽谷,不服不芳’。”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楼大哥是想说这个吧?”祝安平静应答。
“还真是。我读得太快,全凭我心断章取义了。”遮楼眯眼笑:“下面似乎还有一句,是如何说的?”
“君子行义,不为……”祝安落子的手顿住。
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不为莫知而止休。”他抬眼看了遮楼一眼,对方恍然大悟,一副颇受提点的样子。他按下心中的疑惑,落下一子。
“不知世界上真能有不为莫知而止休的真君子呢?要我说,人活一世不可能不贪心,人人都在人世间卯足了劲儿地活,就为了让这一辈子亮亮堂堂大红大紫地过。谁愿意不为莫知而止休?”
祝安沉吟片刻:“圣人言,并非众生皆可效仿。或许哪怕无人理解也愿意坚持自己道义的人是真君子,而不是芸芸众生吧。”
遮楼:“君子亦非神仙圣人,也是芸芸众生之一罢了。芸芸众生都做得的事,无非也就是个‘我愿意’和‘我不愿意’的区别。乐为之者为真君子,能为之者为伪君子,不能为者皆小人而已。道义,德行,都是后人一遍一遍去熬前人的老汤,炼出来这么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到底,无非还是那人做了什么,心中对此又如何想。”
“公子通透。”祝安捏着棋子不知该如何落子,随口应付。等跟着小童回到院落时才恍然大悟。遮楼一直以来都对任何事了如指掌,祝安对此并不惊讶,只是道理从来都好说,真正能被人听完就见效的又有多少?
他趁着小童还未走远,叫住他:“有劳,替我给你家公子道谢,说他今日讲的书文分外透彻,我获益良多。”
“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啊……”祝安低头轻叹,踏入铺满小院的昏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