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祝安一愣。没有这么巧的事吧?
他看着向一个方向缓慢流淌的人群,思索了一会。然后快步走进屋舍内,往身上裹了一件披风就出门去。过了没一会,房门又被“砰”的打开,祝安去而复返,他一脸庆幸,把炉子上药壶收拾好,心道好险,差点又要给柳大夫买新药壶了。这才又出门去。
且让他去看看这侠客。
村口,一群人乌泱泱地聚在一块,围成一个巨大的半月形,给中间的几个人留出好大一块位置。其中有不少人都还记得祝安刚来时的情景,交头接耳时还不忘说今天这景象和当年真是像极了。只不过没人提起,当年祝安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也确实虚弱的可以,因此一堆人直接紧紧围在他周围近距离看热闹,场面嘈杂得很;而现在此处近乎鸦雀无声,除了村长和柳大夫,其他人都离中间那人有两丈远,没人敢靠近。
原因无他,这次的来者并没有完全昏迷,他在柳大夫赶来前就又醒了。明明看起来伤的只会出气不会进气了,眼睛却还和鹰隼一样盯着周围的人,有大胆靠近些的都被他抽刀吓退了。
祝安姗姗来迟,默不作声地站在外围往里面张望。得亏祝安个子不矮,否则就这人山人海的阵仗,估计也就只能看看刘姨头上的花了。
人群最中间半趴在地上的人一身黑色劲装,肉眼可见地布满了口子,露出乌青发紫的皮肤和可怖的伤口。左手手掌呈现出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估计已经断了,不好说还能不能接回去。柳大夫还在苦口婆心地说着什么,那人却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回应。
或许是祝安的审视过于明显,在一众妇女儿童中又分外突出,躺在地上的人目光倏地往他脸上一刺,眼神里饱含着末路者的疲惫与凶恶,像是伤痕累累的困兽,企图用自己的威势驱赶靠近的生灵。
哦呀,好凶。
祝安被他刺得愣了一下,却没移开视线,反而友好地冲他微笑。
这人很明显已经走不动了,不然也不会被一群普通百姓团团围住。看样子确实是江湖人士不错,看来先前经历了一场恶战啊。
此时,那人似乎终于被说服,不善的眼神收敛不少。柳大夫招呼人去帮忙,一群人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回去了。
祝安虽然远远地站在一边,却还是被柳大夫发现,招来好一顿骂。祝安摸摸鼻子,低着头老实认错。
那人伤的太重,柳大夫干脆把人带回自己家。好说歹说老半天才争取到对方一星半点信任,好歹是喝了药。这之后没一会他就力竭昏过去了,只是防备心似乎还在严守阵地,抱在怀里的刀怎么也拿不走,用的力气大了还会被昏迷中的人胡乱打上几拳。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强摁住这人,柳大夫掐了几处穴道,把人彻底放倒,这才开始清理伤口。
这回没人敢像祝安当年那样挤在屋子里看热闹了。祝安得了允许,在一旁帮忙。病人总是不老实,醒不过来,却还留着对外界的警惕,浑身绷得紧紧的,有点风吹草动就发抖。祝安束手无策,研究了一会,把放在床边那把刀原模原样放回那人手边,出乎意料的,竟然真就老实了。祝安看了这情形,暗暗称奇。
祝安算是久病成医,跟着柳大夫调养的五年来也学了些医术,算半个郎中,每天一边照料自己,一边看顾着昏迷中也没有丝毫放松的病人,生活也算忙碌。只是偶尔看床榻上那人看的次数多了,总是觉得眼熟,村口初见时分明也不觉得……祝安皱着眉回忆许久,最后还是端着药碗离开了。
四天后,床上的人挣扎许久,总算是醒了过来。
崔让先是指尖微动,摸到熟悉的刀鞘后,才松了口气,借助感官悄悄感受身处之境。
四周弥散着挥之不去的药材味,苦得呛人。干柴噼啪炸开,响声淹没在药液的咕嘟里。周围很安静,没有风,似乎是在室内。自己躺的地方平躺温暖,应该是张床。
崔让又一动不动听了一会,确定自己没有听见有人在的声音,这才缓缓睁开眼。刚睁开眼,就看见自己床边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崔让:“……!”
崔让浑身上下的肌肉立刻绷紧,原本虚握在刀鞘上的手骤然发力,不顾身上伤口裂开的疼痛,做出了十足的防御姿态。
这人怎么连呼吸都轻得几乎看不见,还活着吗?!
崔让心头一跳,暗道怪哉,只是面上不显,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态。
敌不动,我不动。
祝安面色淡淡,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心道早就看见他在动,怎么还不睁眼。如今对方终于舍得睁开尊眼,抬手就要拔刀,祝安没反应过来,连表情都忘了换一个,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淡神色。僵持半晌,祝安回过神来,看着他身上衣物洇出浅粉色:“伤口裂开了,小心些。”
说完,他就从床边离开,不一会又取回一碗黑褐色的药汁,递过去:“喝药。”
祝安抿唇微笑,露出那副平日里用来哄小孩的温柔笑脸,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潋滟出一色妖艳。不料对方并不吃这一套,扫了一眼那碗药,抬眼盯着他不说话。
好凶。
祝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面上还是弯唇笑着:“怕我下毒,还是觉得我是庸医?理解,理解。这里的人们和你无冤无仇,连你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就敢把你往自己家里带,还给你治伤,实话说,我觉得没有下毒的必要。至于我,我不是大夫,我也是病人。药都是那天你见过那位大夫操办,我只是打打下手。”
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祝安被盯得有些发毛,直言道:“你伤得很重,如果有人想杀了你,不需要用毒这种大费周章的手段。况且,你不喝药,不治伤,不出意外也活不了几天。一个是穷途末路,一个尚有一线生机,为什么不选后者呢?我猜测你是这样想的,所以才选择留下来。”
一碗药横在两人中间,祝安站在床边俯视过来,崔让维持着防御姿态,不示弱地回看过去。他面部微动,似乎在思索。
祝安有些装不下去了。
怎么还不接。手好酸。
崔让收起敌意,伸手接过药,一口喝了个干净。他把碗还给祝安,哑声道:“……多谢。”
祝安见人乖乖听话喝了药,满意地点点头。收拾完药碗,他又跑到崔让这边来帮他处理刚才裂开的伤口。祝安其实有点怕,只是他脸上病色太浓,掩盖住了慌张。他试探着去帮崔让取下原先的纱布,发觉对方虽然还有些紧绷,但是并没有剑拔弩张,应该是认可他了,于是胆子便打起来,动作也流畅不少。
重新开裂的伤口不少,处理起来有些慢,祝安觉得这里安靖得有些闷,没话找话道:“怎么称呼?”
“……”
不会吧,这就失败了。祝安面露难堪,心道不如赶紧弄完走人。
“……我姓李。”面前的人突然出声。
“啊……李大哥。”祝安答:“李大哥这些天就先留在这里,我和柳大夫都会帮忙照看你。柳大夫医术高明,相信你很快就会恢复的。”
“嗯。”
“板桥下里城池有点远,没什么好东西,不过胜在安静,几乎没有外人会找进来,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
“听说李大哥是位侠客?那我是不是应该改口叫李大侠?”
“……”
“我不懂江湖里的事,随口一说……李大哥之后打算去哪,留在这里,还是要离开?”
“我在找人。”崔让觉得身边的病秧子实在吵得可以,挑了个没那么重要的搪塞他。
“找人?”祝安自说自话习惯了,突然得到回应,不由得愣了一下:“是朋友吗?”
“不是。”
“哦。”
不是朋友,那多半是仇人。祝安看看那把还被握在手里的刀,心想,搞不懂他们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