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光晖映照下,她的长袍质地精良,用同色丝线绣着云霄海浪暗纹,竟如同周身落满雪光。
那个少年的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道路尽头。
诚如这位老成的少年所说,这城里到处都是道士。奔走一天后,苍名竟然连一件活没有揽到,更没有打听出写信的人。天色渐晚,苍名叼着一片树叶靠在城门边,看着江上来往的船只。
每逢夜幕初上,万家灯火闪动,苍名都希望夜晚迅速过去,太阳再度升起。正如越是逢年逢节,她就越是感到落寞凄凉。她扔掉树叶,摁了摁面具,慢慢地走上了一条破烂木船。
站在甲板上的船家立刻大声招呼道:“客人要去哪?本船舒适稳健,广受好评,百里之内,当天往返。”
苍名一掏,掏出两个烧饼。又去荷包里摸索一阵,摸出几个铜板交给他:“您看这点钱够到哪,就把我放在哪吧。”
船家抬头看着她:“好丑的面具。”
“……”
船行风中,风行水上。破船顺流而下,转眼就漂远了。
苍名坐在船沿上,看着岸上景色向后退去。正在回想那个少年时,树丛忽然一阵唰唰乱响,躁动不已。
两只血红缎面、漆黑布底的绣花鞋自己从树丛中走出,踏着枯枝败叶,向城中一步一步行进。
电光火石之间,苍名已经飞跃上岸。虽然损失了一趟船费无异于让她贫穷的身份更加接近乞丐,但为了积攒功德、早日成神,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展开轻身功夫,追着那妖气十足的绣花鞋飞奔而去。
船家还在投入地划着,破船自顾自地走远了。
绣花鞋不紧不慢地走着,苍名远远地尾随其后。
在第一户人家门前,两只绣花鞋站定。其中一只抬起来,踢了两下门板。
笃,笃。
“谁啊?”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大汉探头出来张望,没看见人影,又重新关门落锁。
如果他低头看看,就会知道那两只绣花鞋早已悄无声息地闪进门里。
苍名捡起脚边的落叶,遥望城中动静,眼中寒光闪过。
初秋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灶房敞开的窗户里,一家人的黑影在昏黄烛火中闪动。
大汉盛了一盆饭,递给身边站着的妻子:“端去吧。”叫了两声,妻子缓缓转过头。
当啷一声,饭盆摔在地上,粗米饭散落一地,大汉没命地大叫起来。
妻子脖子上顶着的,已经是一张死人的脸了。
另一边的老父亲,也缓缓转过头,又是一张死人的脸。大汉嚎叫一声,扑向两个弟弟,旋即又踉跄着退开。
全家人的脸,都已经是鬼的样子了。
妻子的死人脸上,突然眼珠乱转,双手挥舞,一把抓起桌上的东西夺门而出:“拿来——拿来——”
留下大汉瘫倒在地,喃喃自语:“鬼……”
那小媳妇跑出来时,脚上穿的是一双鬼气森森的绣花鞋。
苍名一抬手,一张树叶变成的黄符飞越大街小巷,精准地打在她的身上。小媳妇啊地一声扑倒在地,两只绣花鞋跳下来,蹦着跑远了。
苍名提剑追去,百忙之中不忘抽空又扔了一把树叶:“醒来!”
几张黄符拍在几个“鬼”的脸上,立刻烧了起来。一张符烧完,几个人脸上烧出来血色,尚未走远的魂被召了回来。
眼看几个人鬼气渐消,苍名对着窗户里那个大汉喊道:“哎,你起来照顾一下,我还有事先跑了……”
绣花鞋在屋顶东奔西窜,踏着满城屋顶逃之夭夭。苍名穷追不舍,几次差点追丢,几经辗转,兜着圈子,最后又追回江边。
鞋踏过之处,黑色烈焰陡然烧起。千家万户中,没有一个人发现头上的屋顶已经变成一团漆黑火焰。
转眼之间,整座城坠入连绵火海。火海张开无数血盆大口,哇哇唱了起来。
“阳去阴来,鬼界门开……”
“大疫之后,必有大灾……”
唰的一声,苍名拔出长剑,旋子翻身,撩剑问天,一道法场如六角雪花般乍现于天际,裹挟着电光霜影,如流星拖尾霎时落入城中。
漆黑火海放声尖叫,翻腾滚动,像一场海啸吞没全城。
法阵骤然收紧,黑烟终于像退潮般散去。只有绣花鞋燃烧后的灰烬随风飘来,滚落土中。
“什么鬼,太难听了。”苍名点评了一句。
缓缓收剑时,地下那些灰烬用尖细的声音笑着唱起来:
“爷娘命尽,招魂无方……”
“欺师灭祖,掘坟盗墓……”
苍名后背一凉,咚地一声跪倒下来,双手撑地不起。她的心脏咚咚地狂跳着,连带着呼吸也异常艰难。鞋妖仿佛能洞悉她的过往,看透她心底暗藏的软弱之处。
紊乱的心跳和胸口的窒息感使苍名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她摘下面具胡乱地抹着脸。十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毫无征兆地被这支歌谣揭开。
江边忽然亮如白昼。一道白光横飞而来,如回旋镖逡巡穿梭,霎时间扑灭地上的火星。
白光缓缓定住,像一页纸一样舒展开来,微微浮动,像在呼吸一样。不知又是哪家的过路小妖不怕死,竟来围观道士抓妖。
“滚出来!”苍名咬牙低喝一声,一手撑地,单膝半跪,扬剑出鞘。宝剑划破夜幕,飞过一圈,重回剑鞘,只刺中几缕秋风。
那页白纸还停在半空中静静面对着她。
苍名抽出长剑,凌空跃起,腾飞于树林之上,缓落于流水江边。万叶声中,宝剑斜斜一挥,扬起一道江水飞溅。
水珠如暗器般向身后飞去,她扣上面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远远地,无数水滴落在那页白纸上,将它打成一地碎片。
就在刚才心神溃散的一瞬间,城中的法阵已经破了。绣花鞋只剩残存一角,半个鞋底,鞋面烧焦,一跳一跳地逃走了。
循着妖气,苍名一步一步向城中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