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步入六月中旬,天气越来越热,眼看快要到吃西瓜,嚼冰棍的季节,但陈宥宁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她开始浑身上下疼痛以至于整晚睡不着。
这样的日子里她听得最多的就是陈春香和葛庆来的争吵。
陈春香不分场合,总是在医院里嚷嚷:“医生说是癌,你知道什么是癌?治不了的。”
葛庆来穿着一件棉麻短袖,脚上踩着一双布鞋,他年轻时是个小警察,身板硬朗,腰杆挺直,早两年身体不好病退之后就没那么精神了,背脊越来越弯,眼睛也越来越浑浊,看人的时候也总是抬不起头来。
“怎么能不治?”
陈春香的声音越来越大:“用什么治,你口袋里有几个钱?”
“打电话给清雅,总要通知她回来。”葛庆来低声说。
“她是神仙,她回来就能治,”陈春香嗤笑,“神经病!”
陈宥宁看着窗外的天,医院的窗户总是模糊的,上面印着雨季残留下来的斑点,一眼望去,还是那个蓝天,白云依旧洁白无瑕,电线杆上始终有过路的鸟儿驻足,所有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她告诉陈春香不治了,回家吧。
她不喜欢这儿,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味,。护士总是来给她扎针或者催缴费。包括隔壁病床的老爷爷没日没夜地叫喊和咳痰,她快被逼疯了。
陈春香又骂了一声:“神经病。”然后拿着饭盒出去打饭了。
人一走,葛庆来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开始削苹果,陈宥宁侧着头看着他,她的姥爷老了,鬓角的白发怎么一夜就长出来了。
“姥爷,我没事啊。”
葛庆来抬头,笑容满面:“乖,医生说只要乖乖吃药打针就能好。”
切成小块的苹果肉递过来,陈宥宁摇了摇头,她抬不起手,吊瓶没日没夜地挂着,手已经千疮百孔啦。
没用的。
她不是傻子,医生和陈春香的话她都听见了,她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试图用睡意来麻痹自己的大脑。
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好好睡觉了,浑身疼啊,像是火烧一样,人为什么要生病呢,普通的感冒发烧已经很难受了,更何况是这癌症晚期呢?
“会好的。”葛庆来还在喃喃自语。
“姥爷,我想回家。”
葛庆来没同意,陈春香也不会同意的,她是个爱面子的人,才不会落得一个被人戳脊梁骨的下场,她开始疯狂地给陈清雅打电话。
因为时差的原因,好几天才拨通一次。
“家里没钱了。”陈春香说。
陈清雅回:“钱钱钱,你开口闭口都是钱……我也没钱了,铁柱是个骗子,他把我的钱都骗走了。”
“那怎么办?你不管陈宥宁了?陈清雅,我当时怎么说的,让你别出国别出国,你跑出去干嘛,你怎么这么贱,没有男人活不了?”
陈春香的话太直白,那头直接挂了电话,陈春香一股脑的火气又冲着葛庆来和陈宥宁。
“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孽。葛庆来你个窝囊废,我这一辈子跟着你受尽委屈,这把年纪还要受这苦,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葛庆来别开脸,叹了口气。
他开始放下身段去找亲戚们借钱,亲戚免不了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陈清雅嫁了个富豪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他求这个求那个的,最终有看不下去的小辈凑了一笔钱,葛庆来拿着这钱带着陈宥宁辗转各地寻医,陈春香也一同前往,姥爷到底是男人,洗澡换衣不方便。
他们满怀希望坐上绿皮火车前往知名的医院治疗,火车轰隆隆地往北走,陈宥宁靠在窗户上看着连绵起伏的高山,听着车底的轮子和铁轨发出碰撞声。
车厢内拥挤,汗臭味混着脚臭味,她吐了一次又一次,她开始没有精力再端坐着,只能靠在陈春香的肩膀上。
耳边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都在等待着看日出从东边升起,看夜深人静后的村庄、荒野。
陈宥宁闭上眼睛,突然很想哭。
第一次,第一次不想去北京了,去北京好艰难。
可北京有崔峋,总要去一趟北京的。
下车后陈春香颤颤巍巍地前行,她嘴里埋怨:“我回不去了,要死在路上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葛庆来大气不敢出,只是一味逃避,“会好的,会好的。”
许是被这样的谎言蒙蔽着,葛庆来异常的热血沸腾,他早已忘记自己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奔波,想在医院周边租个房子,可现实太残忍,一个落脚的地方竟然这么贵。
他浑浊的眼睛红了又红,站在窗边往化肥袋子里塞被褥和盆,实在没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宥宁,别着急,别害怕,会好的,听医生的话会好的。”
会好吗?
陈宥宁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她躺在病床上又一次望向窗外,不同于罗县那种小城市,北京处处充斥着繁华。
她在想,书本中说的红墙绿瓦的故宫,蜿蜒曲折的长城是不是真的那么美丽,好想去看看。她还想去看看崔峋的学校,尝一尝他推荐给单海明的豆汁儿。
她太想那个明媚的少年啦。
她太想活着了。
将来考上大学,选一个喜欢的专业,和一个相爱的男生组成幸福快乐的小家庭,当然如果那个人是崔峋就更完美啦。
可如今的陈宥宁没有办法前行,只能躺着病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听着头顶上方的风扇“嘎吱嘎吱”响着。
北京好热,要热脱一层皮了,身上永远是潮湿的汗黏着病号服,姥姥在一次一次给她擦拭身体后终于爆发了情绪。
“好好的留什么长头发,你看看枕头上,衣服上都是头发,烦死了!”
陈宥宁将头埋进被窝里,身体的疼痛并没有击垮她,可陈春香的这句话像是把利刃般在心口拉开一条口子。
她的长发是为崔峋留的。
好可惜,他看不见了。
“好好的说这些干嘛!”葛庆来说:“你以为孩子心里不难过。”
陈春香反驳:“这日子不如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