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张居正所虑,黛玉也清楚,在接到陆绎传递的消息后,陆炳一定会将她查个底朝天。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其人既贪爱权势又尊贤礼士,既雄黠多智又奸狡残忍。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黛玉思忖半晌,才道:“我一个小姑娘,若是对他的盘诘应对自如,反而会引起他的警惕,巧智不如拙诚,有些许疏漏才是正常的。”
张居正颔首:“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万事小心,随机应变。”
“嗯。”黛玉点了点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共享秘密的盟友了,希望二哥哥能替黎民百姓,守护好大明江山。”
“你既不信我能洁身自守,为何要选我做同盟呢?”
张居正用脚尖踢了踢桌下的渣斗,抬眸问黛玉,“你分明记得那么多擎天架海的社稷名臣,为何单挑上贪财好色的我?”被林妹妹质疑薄德败行,教他如何甘心。
黛玉不曾想,她的一番迟疑,会让他心存芥蒂,难以释怀。
原来历史上勇于任事,不恤人言的张首辅,竟十分在意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
丝毫不想有星点瑕疵和秽行,存在于她的脑海中。即便她知道,那些风闻不足采信也不行。
思索了片刻,黛玉抬起头直视少年,一字一句道:“张居正,我也十分不解,自入仕以来,你几经失意顿挫,隐忍蛰伏二十余年,权略上位,终成众人仰望的首辅帝师。
完全可以学严嵩、徐阶坐拥广田,遍植党羽。也可以学顾鼎臣、李春芳明哲保身,散澹充位。还可以学言官党魁,痛批龙鳞,邀名养望。
但你都没有,你不惜与群臣为敌,偏要度田亩,断官绅圈地之途;偏要严考成,阻窃位素餐之人。你早别田舍,已是禄位高登的首辅,何必庇百姓而损臣僚?
你问我为何选择你,自然是那些自诩经天纬地之人,早堕青云之志,只知逐禄争名,弃国捐君,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唯有你铭记食禄者不与民争利,能见芸芸众生之苦,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张居正不觉深吸了一口气,眸中莹光闪烁,千思万绪萦绕在心头,哽咽难言,唯有紧紧地将黛玉拥在怀中。
好似长夜中踽踽跋涉的旅人,忽见极光垂落,家人就在眼前。彷徨旷野哀鸣百年的孤雁,暌隔千里,听到了伴侣的回音。
黛玉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亦是心神激荡,当即反应他们这样亲密,很是不妥。可要她开口劝止,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屋中一片静谧,她甚至紧张得不敢呼吸,仰脸看到张居正眼眸蓄满了泪水,只得忍住心中羞意,沉默地被他拥抱着。
直到他低沉的呼吸渐渐不稳,看向怀中的姑娘,目光陡然染上异样情愫,愣了一下,才倏地松开手,转身向壁。
黛玉不觉吁了一口气,伸手拉门道:“二哥哥,我先回去了。”
“等等,”张居正伸手按住了门板,“还有手札没拿。”他从书橱中抽出一本圈批的手札,递了过来。
“差点忘了,我是为它而来的。”黛玉接过手札不由想,他行事还真是严谨缜密。
可既然是个仔细人,又为何常在她面前失态呢?天下无双的大明首辅,杀伐果断的帝师,竟在她面前哭过两回,说出去谁敢信呢!
黛玉正胡思乱想着,无意间瞥见张居正含笑定定地看着自己,刹那间心房微颤了一下。
她越发脸热,为缓和微妙的气氛,忙稚声拙气地说,“等我老了就写一本《万历首辅张居正别传》,告诉世人张居正其实是个好哭鬼!动不动唏嘘涕泗,慨然长泪。”
没曾想那人神色未改,温润的笑意静静地浮在清秀的俊脸上。好似漆黑的眼眸中,没有大千世界,没有纷纷扰扰,只有一个小小的她。
“要写就写清楚些,是饮泪悲怆,拥卿而泣。”
黛玉心头莫名一慌,一手捧手札,一手牵裙,飞快地逃出门去。
春去夏来,端午将至,京师顺天府民间少有龙舟竞渡的习俗。黛玉原本想着,初五是张居正十五岁生日,正式进入志学之年了。便邀请陆绎、沈炼、胡宗宪、史湘云四人来顾府,替他好好庆贺一番。
诚然,为避免男女不能同桌而食的麻烦,黛玉与史湘云依旧作儿郎打扮,彼此亦称兄道弟。除了陆绎不疑有他,其他几人对她们的女扮男装的事心知肚明。
沈炼与胡宗宪二人许久不曾出来,只为窝在客栈里备考庶吉士。
三甲同进士考选庶吉士,难度不小,他们也并没抱多大希望,心态轻松,近来也是随同乡年谊,四处吃赏午酒。
今次赴宴也想借机拜会吏部侍郎顾璘,毕竟考选过后还要六部观政,会有很长一段日子在吏部候补待职。
自然期待顾侍郎能提携一二,能留作京官最好,便是外放做知县,也希望靠近畿辅之地。
却不想端午日,嘉靖帝在天坛击球射柳,顾璘同勋戚内臣一道,入宫领赐去了。
席间胡宗宪半引半劝地教张居正喝酒。
眼见三杯下肚,少年俊脸酡红,秀眉微颦唇若含丹,竟比抹了胭脂的姑娘还俏三分。
果然是连政敌都认可的美貌,黛玉不觉起了逗弄之心,从花圃中拈了一枝粉蔷薇,簪在了他鬓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