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道: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甘泉便是湛若水的号,果真是那位“望重两京,弟子数千”的湛先生么?
辚辚辘辘的车轮声,渐行渐弱,没过一箭之地,马车就戛然而止了。
但见顾璘打开车门,一位精神矍铄的古稀老者,裹挟着一袭风雪,躬身进来。
湛若水挨着顾璘坐下,见到黛玉不禁眸光一亮。
“东桥,衡山说你得了个如珠似玉的外甥女,有咏絮之才,夷光之貌,今日聆听高论,亦有长孙之德啊。”
听着一番溢美之词,黛玉有些受宠若惊,忙向甘泉先生行礼。
张居正低眉敛目,亦向湛若水默然拱手作揖。
湛若水颔首噙笑,将黛玉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林姑娘,你表舅不肯给你饭吃么?为何想自力更生,学易安居士做闺塾师呢?”
黛玉回答道:“表舅待外甥女极好,关怀备至。只是古人有云:恃人不如自恃也,明于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也。
表舅年事已高,又不能照拂我一辈子。我虽为女子,亦当自立,而况世间有三业最为高尚,良臣、良医、良师。
我于良臣、良医二途实在无分,唯有做女师,既能挣稻粱之资,还能将文墨传世,续父祖遗光。待他年雏乌反哺,亦可报答表舅养育之恩。”
顾璘哈哈一笑,抚着黛玉的发顶说:“真是个孝顺好孩子。表舅宦海数十年,颇积家资,百年无有断炊之患,何至于让你苦谋稻梁!”
湛若水看他舅甥亲密不由眼热,嘻嘻笑道:“林娘子,不知你舅父给你攒了多少奁资?老夫欲为长孙寿鲁求聘!彩礼三倍许之。”
黛玉登时红了脸,向后躲了两步,求助似地看向表舅。
顾璘把着湛若水的臂膀道:“甘泉兄,你说这话,不啻于摘我心肝,快快打住,莫要再说了。”
“她不是想做闺塾师么?将来我能为她引荐坐馆!”湛若水又追问黛玉年庚并亲族景况,欲为孙儿求配之心呼之欲出。
黛玉羞颜难收,低头不言。
回身却见车窗斜照下,映出张居正锋芒毕露的眼眸,英挺的鼻梁下,唇抿一线,带着微浅的笑意,恍然视之,又似冰雪冷锐。
“林姑娘,人心险如山,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异端学说若不杜绝,言路太杂贻害无穷。”张居正说到这里,挑眉望了湛若水一眼,声音仿佛也镀上了一层冷意。
“而况掠人之美者众,成人之美者寡,安得万心协和?有些事并不是那么想当然。”
湛若眼神微冷,这小子偏在“掠人之美”四个字上咬了重音,什么意思?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瞥见娇花似的林姑娘,方才恍然,笑睨了少年一眼。
黛玉微微脸热,偷觑张居正眸隐愠色,心中有些不安。
史书中摹写的张首辅,多少有点刚愎倔强,独断孤行。后来请诏禁毁天下书院,学田收归官府,各省书院改为公廨。即便抗议反对者甚众,还是被他一力推行了下去。
她针锋相对地批驳了张居正的观点,惹他生了气,这下可得罪首辅大人了。
车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冷滞,湛若水低头抚了抚衣袍,道:“少年人,大明已濒土崩瓦解之境,上下涣散相轧,必然思潮涌动,关禁书院,也无济于事。禁得了一时,禁不了一世。”
好在顾璘及时把话岔开,又讲谈到明年春闱的事,才翻过此篇。
湛若水早厌官场,奈何屡辞被拒,现职任南京吏部尚书,不能与顾璘一道入京,待马车行到城门口,就下车了。
又回头对黛玉说:“林姑娘,来日你归金陵,万望到寒邸一聚。”
黛玉笑盈盈地答应了,挥手送别甘泉先生。
顾璘挽着甘泉先生的手,又送他行了二里路。
黛玉立于雪地中,漫然遥望,官道上两条车辙并行着伸向远方,天地间灰蒙蒙的,看不到尽头。
茫茫天地间,一切都看不真切。唯有她鬓边的蝴蝶压鬓,颤巍巍地振翅欲飞。
“非做闺塾师不可么?”张居正伸手抵在她身侧的马车壁上,微微笑道:“等明儿你做了一品夫人,要相夫教子、入宫朝贺、拜祠祭祀、打理中馈,大抵是没功夫做闺塾师的,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