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一瞬,林随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垂眸时还是林随,再抬眼时,他便是姜忘。
姜忘旋即问道:“是谁要抓折兰尊?”
闻言,杜廷轩面上神情霎时间变得极为复杂,似憎恶、似羞愧、又似愤恨。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叹声道:“当今景皇也是当年亲历雪腐瘟疫的修士,对折兰尊自是万分敬仰,尊崇有加。折兰城之名就是陛下亲改。为纪念折兰尊恩德。折兰城门口还建有一尊十丈高的白玉雕像,也是陛下亲为。
“但三日前,宣国突然发兵景国。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那宣皇竟以屠城为要挟,要景皇交出一个人。那人便是折兰尊。
“吾等虽为玄洲小国,比之宣国民弱国贫、不堪一击,但折兰尊昔日之恩岂能轻忘?景皇当即拒绝,言他无论知不知道折兰尊的下落,都绝不会告诉宣皇这等三百多年前就被折兰尊驱逐出昆仑山的逆徒。”
……逆徒。
姜忘心想:要抓他的人,原来是他的徒弟?
未曾预料到的答案,他不由一怔,缓慢地垂下眼去。
正在此时,他忽然记起了什么,识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
……昏沉压抑的宫殿,猩红黏腻的鲜血,阴冷低沉的声线。
他记不起对方长什么模样,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双眼。
金黄危险的竖瞳,眼底逐渐蔓延开的血色,还有丝丝缕缕扭曲缠绕的黑气。
满溢痛苦,憎恨至极。
长眉微微颦起,姜忘不由心生疑问。
之前那些敌人,原本就立场相对,秉性不合,本该为敌。
可他与宣皇既为师徒,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会逐宣皇出昆仑?
又究竟发生了什么,宣皇会恨他如斯?
一旁,杜廷轩紧接着道:“被折兰尊逐出师门乃宣皇此生最大的耻辱。宣皇平生最恨人提及此事。景皇此举无异于隔空扇了宣皇一巴掌。宣皇听罢后自是勃然大怒,称只给景皇七天时间,若交不出人,便举兵攻进景国都城,血洗景国上下。
“趁此乱时,景皇亲弟宁王借宣皇之力造反,连夜攻占了东三十三城以抗景皇。
“宁王早有不臣之心,更见不得景国人忠诚于折兰尊远胜于皇室。因此他私下里偷偷去见了宣皇,称他手下的大宗师曾在东十三城见过折兰尊。七天的时间,一定能将人找到,双手奉上。到时,他将折兰尊交给宣皇。宣皇则要帮宁王拿下景国皇位。
“宁王的目的是景国。宣皇的目的是折兰尊。他俩利益同辙,自然一拍即合。东湖城就位于这东三十三城最东,不幸落入宁王之手。此人权欲熏心,同宣皇一般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自占据东三十三城后,宁王就封闭城关,大砸大毁折兰观,还派官兵挨家挨户搜查,不准任何人种兰花,过折兰节,更不准城中私藏折兰尊任何画像、雕塑、符纸,违者立斩。”
姜忘听完,心中不禁又升起诸多疑问。
他先问道:“宁王何等修为?”
杜廷轩:“渡劫中期。”
姜忘又问:“他手下的大宗师呢?”
杜廷轩不禁犹疑了一瞬:“这……我也不知,以前从未听闻宁王有什么心腹,但想来不会超过渡劫期?不然何必做宁王走狗?”
不置可否,姜忘转而问道:“宣皇以屠城相逼,仙盟不管吗?”
杜廷轩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本该要管的。但三日前,就在宣国发兵景国之际,玄洲岛上所有附着在仙台上传讯阵法都在一夕之间骤然失效。与此同时,玄洲岛也被巨大的结界阵法封锁,非灵仙以上不得出。无法向仙盟传递消息,仙盟自然无从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干涉支援呢?”
先毁仙盟阵法,又设结界封岛。
姜忘垂眼,心想: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忆起一些事,思忖间,又问:“宣皇是什么修为?”
杜廷轩犹豫了一瞬,才道:“宣皇乃半妖之体,理论上既可走人修之路,也可走妖修之路。被折兰尊收为徒后,他归入仙门,求的应是仙途,但他三百年前就已被逐,现下又行此残暴不仁之事,完全背离‘仙’之一道,自然只能归为妖修。按妖族境界划分,宣皇应是妖皇大圆满境。”
妖皇大圆满,相当于地仙大圆满境。
倏忽间,记忆中的那双眼又浮现于识海之内。
凶煞野蛮的兽瞳,确实是妖族无疑,瞳仁失去本应有的金黄明亮,反而血色弥漫,黑气萦绕。
那是极为标准的入魔之兆。
无论人、妖,入魔后皆会实力暴涨,但此乃损心毁神之法,入魔不深,尚可挽回。倘若放任不管,任心魔蔓延,一定会折损根基,反噬自身。
最严重的情况,便是地狱洞开,堕而为魔,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低垂的眼睫如覆霜雪,思及至此,最重要的问题已不再是宣皇究竟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毁仙盟阵法、设结界封岛。
而是,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恨他?为什么如此痛苦?甚至于入魔?
记忆全无,没有任何可供思忖的方向,姜忘正打算截住思绪时,纤长的眼睫蓦地一顿。
他突然记起了虚空戒里的那枚墨绿鳞片。
巴掌大小,泛纯阴冥气,阴邪瘆骨。
彼时太冥山间,他忘了那究竟是何种妖物的鳞片,可方才,垂眸抬眼,倏忽之间,他蓦地记起。
风动林梢,姜忘刹那间有所猜测。
眉眼不动,他只声音很轻地问:“宣皇是何种半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