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今人的第一反应是:昴千秋她在发什么疯!
时曲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了,怎么可能复生!
要说昴千秋复活是因为修炼了魔族的某种邪功,那么时曲难不成也和她一样,修炼了什么匪夷所思的魔功么?
听她的意思,是她做不到这件事,所以寄希望于天鼎,这就更荒谬了,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能使人死而复生的邪术,又如何能够帮忙。
如果可以,她当然想要时曲复活,那她就可以问她,当年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背叛我们,有没有为杀害同门有丝毫的后悔!
但是不可能,这是做不到的事,宋今人只有在梦里去质问她,而游时曲这个懦弱之徒,却连她的梦里也不肯来。
“她到底要做什么……”宋今人满脸的困惑和怀疑。
“昴千秋这个人,她的想法不能以常理度之,说实话,为师对此事亦毫无头绪,所谓死而复生,只是一个拐弯抹角的说话,天道有常,生死两面,决然不可颠倒,能够复生的,大概都不曾真正死去,昴千秋能够复活,就是因为她修炼上古伴生邪术,三魂七魄不再一处,犹如狡兔三窟,肉身毁灭,仍有灵识,加以受魔将魔修长久供养,才能重获新生,这是她独一份的机缘,而曲儿不同,曲儿命灯已熄,魂魄已入黄泉,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师母又是如何说服昴千秋的?”
“用不着为师去说服她,是她自己信誓旦旦,说是已经有了将曲儿复活的方法,需要的只是时间,既然如此,那么天鼎就给她时间,我们追捕余存阳,最需要的,恰恰也是时间,以时间换时间,对我们来说并不吃亏。”
“我明白了。”
沈泉林说这话,字里行间其实表达了一个意思:她对复活时曲,其实不抱什么希望,这很有可能只是昴千秋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天鼎不必在这一点上去反驳对方,因为此事并不要她们真正出力,她们要做的,只是“允许”昴千秋去做这件事,给予这个阶下囚以暂时性的“自由”,而结果成功与否,与天鼎无关,天鼎也不关心,天鼎在意的,唯有魔修余存阳与她那帮心存不轨的手下。
对此,宋今人不可避免生出一些失落,但这失落也在预料之中,她倒也没有多大的期待,她心里其实是很明白的。
她想起了秦溪况,那个差点死在魔修手下的少年。
她用“差点”两个字,因为她后来察觉,那个魔修根本没打算要秦溪况的命,在下手之前,那人就锁住了秦溪况的魂魄,使其进入了一种假死状态,不然即使有秦溪萬舍身相救,也必然回天乏术了。
那么时曲呢?
沈泉林说的对,当时她们出征,每个人宣誓之后都在祭殿里点了各自的命灯,人死灯灭,再没有比这个更加清晰直观的了,灯灭代表着魂魄已入黄泉,黄泉归于冥界,人、冥互不相通,绝无恣意往返的道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但是,会不会有例外呢?
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办法,可以将人从黄泉引回人界,连沈泉林和诸显圣都不知道?
如果这种方法存在,那么时曲……就有可能复活!
侥幸的火苗在她心里蹿起,时起时灭。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昴千秋说的是真的。
毕竟,这个女人来自魔窟,饱阅无数上古典籍,她自己就是通过修炼各种稀奇古怪的术法,将自己一步步推到四大护法的地位的,她的所作所为,宋今人固然深恶痛绝,但是对于她的实力,宋今人却没有理由怀疑。
然而她很快又醒悟过来,忍不住唾骂自己:宋今人啊宋今人,你也疯了!
昴千秋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所有的法术,都是见不得人的邪术,她是一个残忍至极的魔人,一个毫无底线的骗子,想想看,即便她真的复活了时曲,那时的时曲,还会是你认识的那个时曲吗?
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昴千秋没有在耍心眼呢?
你可别忘了,当年昴千秋是死在时曲的手上,她不应该对时曲恨之入骨吗?
但是现在,她却提出这么个要求,冒着彻底魂飞魄散的危险,帮助正道去清剿自己的同族和同盟,就为了复活杀死自己的仇人?
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个奸邪狡诈的魔人,是真的爱着时曲吧!
她爱她吗?
或许吧,但她真的会因为爱她,对过往的一切既往不咎吗?
魔族确实天生情种,但是昴千秋……宋今人觉得,此人绝不是会因为感情而困住自己的人,从这一点上来看,她甚至比其她四帝更加清醒和可怕。
这么想着,头脑一片乱麻,闹不明白,她也不去纠结了,干脆将这些交缠而又对立的思绪暂时清空,只问:
“师母,那我什么时候去见昴千秋,她现在在哪儿?”
“不急,人么,在南天祭司手里。”沈泉林说完,看了一眼九稚。
宋今人循着沈泉林的眼神,也撇了一眼对面。
但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很快就将眸光微微移开了一点。
宋今人有点不敢看她。
问就是这人这张脸实在和冯与真长得太像了。
不,不能说是相似,而是几乎是一模一样,她想,这俩人一定有她不知道的联系,她很想问个明白,但是现在显然并不是个好时机。
于是,她只好极力压制自己蠢蠢欲动的心,不去在意,不看不想。
相比于宋今人的心乱如麻,鬼鬼祟祟,南天祭司的表情就非常风轻云淡了,她喝了一口放在手边的茶,才悠悠说:
“今人道友,据昴千秋所言,你现在手中那把骄雍,正是寻找游时曲残留人间气息的关键所在,而要通过这一丝气息去复活游时曲,则要借用东国两件至宝,所以,一切都需要我们到达东国之后,才能展开,在此之前,道友大可不必过于忧虑。”
南天祭司交代完一切,便默默不再说话。
她这样子,倒让宋今人莫名疑惑,这个人的性子,是不是和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人不太一样?
在她面前的这个南天祭司,冷傲如霜,不苟言笑,一双眼总是微微下垂,似是很吝啬给宋今人一个多余的眼神。
她记忆中的冯与真,虽说也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但那人迎面给人的气息,还是温润而又柔软的,恰似暖玉而非寒冰。
忽然,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就跳了出来:
若是冯与真用这么一副冷漠的态度对她,她恐怕会当场崩溃的!
别看她被冯与真冷落了二十年,但那毕竟是一刀断联,又分别两处,从来不是面对面地无视和冷遇。
要是冯与真当面对她说:“我不爱你了,我要永远离开你,我再也不会见你,你这个混蛋!”那宋今人非得吐血而亡不可。
沈泉林看她眉头紧皱,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以为是刚才的那些信息,让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便关切道:“今人,你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回师尊,今人都清楚了,第一件,是要随朝祭鸾使往东国说服东主协助天鼎接掌太平会,第二件,是接近昴千秋,从她口中打探出叛修的踪迹,也是从侧面协助太平会破除余存阳的阴谋。”
“是了,你明白就好,这两件事,说白了都和太平会有关,其实也就是一件事,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在余存阳及其手下实施阴谋之前破除她们的行动,以免再出现一场人魔大战,不论是天下各国百姓,还是我三百道门,恐怕都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战争摧残了,今人,你是我最得意的娣子,天鼎在你身上注入了很多的心血,你做好准备要承担起拯救苍生的责任了吗?”
“师母,今人自拜入天鼎的那一天起,便将生死置之度外,护佑苍生是我辈义不容辞的责任,今人绝不敢忘!”
“好,好……”沈泉林欣慰点头。
接下来,几人又商讨了一下今后的行程,羁魔司几位司员近期都三三两两在执行任务,等她们回来集合,要几天的时间,而且要寻求东主的帮助,总不能空手而去,沈泉林准备送上一份寿礼,以朝贡名义觐见东主,这也在加紧筹划当中,等一切准备完毕,就可以出发了。
商量完毕,南天祭司三人先告辞离去,她们各自都要为行程做些准备,况且这对师徒二十年未见,要给她们一个说体己话的机会。
“今人,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等人都走光了,沈泉林起身,打开了旁边的隔断。
宋今人意识到,师母一定还有其她要事要告诉自己,刚才碍于有“外人”在场,不能明说,所以特意把自己留下,单独嘱咐。
她正色答是,亦步亦趋跟在沈泉林身后。
两人穿过隔断,一直往里走,到大殿尽东就是一间小祭室。
祭室里面是一张很大的祭桌,上面摆的,全都是日照峰牺牲娣子的牌位,从二排开始,一直到第六排,近七成都是沈泉林的徒娣,也就是宋今人的诸位师姐。
这些师姐,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有的在她入门,甚至出生前就已经牺牲了,很多都牺牲在人魔大战里,当时,沈泉林有包括宋今人在内的三十九名娣子,然而如今,只有云庐、云淳、云象以及宋今人四人见在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于沈泉林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在道门,更是一个无法避免的诅咒。
千年前的道门攻伐混战之祸,使得宗门领袖不敢再沾染尘世因果,人界有警,都是手下娣子奉命出征。
沈泉林作为二十四圣君之一,只能后方坐镇,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一个个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栋梁,然而又在奔赴战场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先她而去,这对她来说,不是最大的悲哀吗?
如今,站在祭室之中,面对着森然林立的牌位,这种巨大的悲怆又一次席卷而至,令她脸色逐渐苍白,身形也略显佝偻起来。
宋今人陪她站了一会儿,便向前给每位师姐都上了一柱香,经过“云驳”、“云炁”、“云归”……,直到末位一个,上头写的正是“爱徒游时曲之位”,心里不由得一颤,她回头:
“师母……”
宋今人再也忍不住,哭着大喊:“师母,时曲她是为我死的呀!”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昔年场景,轰然席卷而至。
——
“嗤——”
利刃割开混沌,白光耀眼,一阵山摇地动。
宋今人从迷雾中坠落,望空中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如断翅之鹰,重重撞上冰层,一大片血迹在她身下蔓延开来。
“今人……今人!”冯与真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把她搂到怀里,一串泪水滴在宋今人的脸上,冲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撑着点,我给你输送灵力。”
“不……”宋今人勉强睁开一只眼,从喉咙里发出几丝艰难的气声:“真儿,我没事,你……”
本想让她多顾惜一些自己,胸口却突然传来钻心般的一阵疼痛,两口血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等再反应过来,冯与真已经用唇堵住了她,源源不断的清气顺着灵脉流入灵泉,令她损伤的心肺得以缓慢地愈合。
但是很快,冯与真就捂着小腹,闷哼了一声。
宋今人大惊,挣扎着靠着冰壁,让冯与真躺在自己的肩头,伸出手替冯与真安抚那个不安分的孩子,渐渐地,她的内心就再次被绝望填满。
再不能突围,她们都要死了。
不见天日,万里冰封的冰窟正在源源不断地吸取她们的灵力,成百上千的修士就因此像是被斩断手脚般动弹不得,一旦她们的灵泉彻底枯竭,降临的便是死亡的深渊。
尽管宋今人还凭着一丝两缕的修为在苦苦支撑,但那几乎无济于事,这点灵气无法助她突围出去,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困兽之斗,用不了多久,她的灵力也会耗尽。
届时,只有延颈就戮!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没法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在自己面前!
宋今人一想到这里,便深深懊悔和自责,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冯与真一起跟过来,为什么不强硬地拒绝她,再是恨,恨冯与真做出这个决定,让她在这般境遇下还要经受如此痛苦的折磨。
但最后,都归于平静。
她甚至还生出一个万分无耻的想法:孤身赴死固然壮烈,不免太过悲惨,能在死前抱着心爱的女人,感受着那种熟悉而又美好的温度,真是世上最大的幸福!这种幸福超过了任何一次与她相拥,就好像一个将要饿死的人,突然得以饱餐一顿,不是莫大的满足了!
是啊,同生共死,更有何求,能够死在一起,已经是上天恩赐,不能要求更多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飘飞的思绪。
她说,今人,你好狼狈。
游时曲,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我来救你,只要你跟我一起,我保证没人再会伤害你。
宋今人并不理会她,只将怀里的冯与真搂得更紧。
今人,你怎么想的。
你太吵了。
好,那我长话短说吧,你现在很危险,金光海结界快要完成了,那时,不知多少恶灵将会现世,你,大祭司,还有你们的孩子,你们都会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这一点,我不愿意杀你,我可以让你们都活下来,只要……只要你和这帮正道之士划清界限。
此起彼伏的骂声响起。
游时曲,你个叛徒!
游时曲,你不得好死!
你会得到报应的!!
游时曲将手一扬,几束光打过,酣畅淋漓的皮肉切割之声响起,鲜血四溅。
宋今人这才红着眼抬头瞪她:“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才满意?”
“我不杀她们,总有一天,她们也会自相残杀而死,今人,你怎么知道死在我的手里不是她们之幸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游时曲讽笑:“不过,不是现在。我了解你,你这个人,向来唯师门之命是从,师母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你就死,成天的嘴里就是那些虚无缥缈的苍生道义。你自以为受了她们多大的恩惠,其实……哼,你最亲近的人就在利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