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愣地盯着堂兄凝着水雾的柔目,眼若春水,透着淡淡的粉意。该与所有魔皇后裔一般殷红的瞳孔里却是最令族人忌惮的温怯。
“如果你的皇父没有夺走我的母妃就好了。”
昳丽的颜容被阴翳遮掩了大半,更似梦中花、水中月。
一滴冰凉的泪落在他的唇上,散开淡淡的咸苦。
“如果那两个该死的混蛋都能有点未泯的良心,不把所有罪责都推卸在我们母妃的身上,如果他们真的有治世之才,不把自己的无能和愤恨发泄在我们身上……”
墨瑞记得堂兄做了无数的假设,幻想中的层层希冀被种种绝望替代,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对过往设如果的可能。
积日的发馊污水漫过了石阶,泡胀的烂野果皮黏在趾缝里,墨瑞蜷着身子,等着堂兄墨理下学后遭了皇伯的欺辱和责打,带着满身的青紫淤痕来寻他。
但是今日,他苦苦等了堂兄许久。
堂兄没有来。
暮春的雨丝缠着海棠的落瓣,黏在他的面颊和鬓间。
他斜倚着褪了色的朱漆廊柱,望着那片暴雨中的海棠华林,守在堂兄来寻他的必经之路上,凝视着玉雕似的指节上有些大了的血玉指环。
这是堂兄偷偷赠他的生辰礼。
宫仆步履匆匆,惊飞了檐下避雨的乌雀。
他们低声交谈着深宫的秘辛和血亲间的荒唐。
细碎的脚步声碾过水洼,宫仆的素纱裙摆扫过廊外的残花时,带起微腥的潮气。
“陛下此番行径,与前几位相比,确实荒唐了些。”她们可以压低嗓音里述说的肮脏被暴雨撕成断续的碎片,却如银针般尖利地刺进了他的耳中。
“只是个无能的孱弱病儿,相貌随了那位罪妃,姿容过于昳丽了些,能得幸侍奉陛下,倒还算有些用处。”
似是对这些宫中腌臜见惯,说到兴处,宫仆竟大着胆,声量也扬高了些。
“诶,你还别说,陛下继位后也是有件怪事,按理说北桓王一脉都被流放去了北部,为何独独强留下罪妃为北桓王生的那位殿下,还好生养在了宫里,每日瞧着难道不膈应得慌,生得也更胜那病儿……”
话未说尽便被打断,也有心提防着隔墙有耳,却偏耐不住心思,互相打闹着,肆意调笑起来。
“毕竟是血脉至亲,容貌相像也是寻常事。何况那位殿下容色也确实容易教人觊觎,这又刚弑了祖不久,虽说助了陛下继位,却也着实教人忌惮,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也算是握着了北桓王的血脉,想必更为稳妥。”
“如此说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宫仆的私谈渐远,窸窣地淹没在淅沥的雨落中。
更漏声穿透雨幕的刹那,墨瑞冲出廊外。碎石割开脚踝的伤口浸泡在泥水里,氤出的血丝淡红,与周遭漂浮的落花残瓣融成绮丽的靡色。
墨瑞不理解,为何他此生少有几次的不安和悲伤,都与暴雨和残花有关。
数着枝头海棠花的坠落来抚平内心的恐慌,雨帘中那些垂死的海棠,像是血喷溅在他的眼中,背后的鞭痕隐隐作痛。
他往海棠花林深处的那口青石井栏狂奔,顾不得赤足被碎石划破,血化在飘花的雨水里,丝丝凉意沁进伤口疼得发痒。
他喘着粗气,扶着歇息的棠花枝桠被他折断,雨水顺着后颈往脊梁里钻。墨瑞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错,他竟然望见满地的残红勾出了个瘦削的人影。
未愈的旧伤撕裂,腥甜从喉头泛涌上来,雨突然落得更狠了,花整朵整朵的砸进积水,他浸在海棠腐烂、潮雨阴湿的蜜味里。
积雨中漾开的红雾中浮着堂兄被扯破的素纱中衣,露出肩胛处零落的红痕。
湿透的海棠花瓣直往他散乱的长发里钻,脚踝处缠着的褪色丝绦原是他母妃亲手织成,祈求稚儿平安和乐,如今被雨水泡胀了,虚虚地飘在水里。
充血的眼眸中映出青紫的面庞,雷光将少年支离的轮廓溶进大片海棠盛绽的阴影里,侧倒在落花间的少年宛如折翅的孤鹤,身躯胜过新剥莲子似的白。
鞭痕却如荆棘缠绕爬满少年露裸的脊背,暗红的血痕、青紫的淤血在瓷白的肌肤上留下斑斑刺眼的痕迹。
半睁的眼中瞳孔已涣散,长睫上凝着的水珠不知是雨珠还是泪水。
墨瑞无意识地捏紧了小指上的血玉指环,在指腹勒出细痕。呼吸声突然变得很轻,惊雷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他的心脏里生长,攀援着他的筋络,蔓延到他的全身。
魔界会有白鹤吗?
白鹤会像堂兄一样喜爱海棠花吗?
墨瑞问不出答案,他却知晓,沉眠在海棠花里的堂兄很疼、很冷。
新鲜的创口还在往外溢血,墨瑞感到异常的冷静,他嗅着雨中花林间那微乎其微的血腥气,跪倒在墨理的身边,捧起了他泡在积水中的五指,轻轻褪去残破的薄衣。
断裂的指甲中沾留泥污和草屑,大腿内侧的指痕尚未消退,青紫色的瘀斑开出早败的紫藤,在光洁莹润的肌肤上捻出残忍的留迹。
花林内飘来宫仆们对骤雨的埋怨和对深宫腌臜的嗤笑,混着雨丝和飘幽的花香黏在他的过往里。
雨水伴着记忆里退不净的潮湿弥漫,墨瑞浸泡在其中,听见自己的骨缝里被滋生出一些晦暗的、不明的、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彻骨的寒冷像无数条冰冷的蜈蚣,顺着指腹钻进未愈合的骨裂缝里,啃噬他的血髓,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墨瑞慢慢记起来,他非要杀皇伯不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