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而来的是坠海沉底般的漂流。
窒息和压迫撕开记忆隙缝,他木讷地被骨手扒开闭合的眼,目睹镜沼深处浮起万千多面棱镜,将他的过往一段段映照。
教导主任震耳欲聋的训话声还绕着脑袋,课堂上授课老师的眼镜边框在晴日里闪着刺眼的光。教室后排的橱柜红漆剥落后的纹理纤毫毕现,白粉笔与黑板摩擦的锐响凝实成钝刀,割得他脑子生疼。
与之相反的,他时常翻出学院围墙去往的那条校外街道,墙壁上斑斓的水彩卡通画,琳琅满目的文具店,热火朝天的游戏厅,喧哗热闹的花鸟市场等各式各样的小店都坍塌、湮灭在回忆的漩涡里。
色彩鲜艳的彩笔,闪耀动感的电光,姹紫嫣红的花卉,毛羽艳丽的小宠物,再明亮的色彩都被洇湿,混杂成浑浊的黑调。
与老师、同学的校内交往画面愈发清晰,对校外的印象就随之变得模糊。
祖母制作的风铃摔碎了,儿时牵着母亲的手也被甩开,妹妹摔碎陶偶时的大哭被一双双捂住口鼻的大手遏制。
家人、亲友和儿时的点点滴滴反映在无数个棱镜中,在这片静谧的镜面世界里空旋着,渐渐离他远去。
直到最后,灰白的阴翳将绚烂多彩的回忆覆盖,他的头脑里多了许多枯燥的空白。
当靖狂深陷在过往化作齑粉的折磨中时,斑斓的棱镜受到剧烈的锤击,在顷刻间如水晶碎裂,无数棱镜碎片随他一同坠落。
倒映出成千上万个他。
也是靖狂第一次真切的看到蒙蔽在他眼瞳中的灰白色阴翳。
靖狂本能地蜷缩身体,但料想之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他跌落到一床极为柔软的藤榻上,身体深深地陷了进去,被蓬松被褥包裹的温暖令他发出舒适的喟叹。
温和的光晕透过眼皮,暖色的黄橙驱散了阴霾,使靖狂紧绷的神经稍微懈松,喉间发出幼兽满足般的呜咽。
但如擂的心跳与寒意攀升的背脊却令靖狂无法完全放松,他睁开眼,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金尘,一阵晃神的模糊过后,望见了熟悉的天花板。
勺型的木制灯座高高地悬挂着,头尾各垂落两朵郁金香花状的玻璃灯罩,拟生逼真的花苞含裹着几盏黄白的灯芯,洒落的暖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靖狂突然触电般弹起,不可置信地环顾着四周——
这是他幼年时住过的房间,那郁金香吊灯间还挂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玩偶。
那是他七岁时,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亲手挂上的两只粉绿色的小精灵。
太阳穴突突跳动,他想不起更多,重重地跌回绵软的床被里。额前细密的疼痛令他下意识想放弃回想,任由倦怠的身躯沉下去。
困倦和睡意如群蚁般席卷而来,啃噬着靖狂的意志,消解着他对这座学院的异样,对自己过往的莫名消失而产生的不解和怀疑。
靖狂僵硬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五指徒劳地抓握着那些斑斓的流光。
悬空的手指突然痉挛,他一阵又一阵地咳嗽,嘴角溢出鲜红的血。他狠狠地咬破了舌尖,任由血液的腥锈味弥漫整个口腔。
他狂恣地呲着牙,展开染血的笑,眼前温暖的灯光虚晃着,美好但却无比虚假,掺杂在其中冷冽的白光才是他追求的真相。
蒙上瞳孔的灰白翳膜淡了几分,恢复了片刻的清明。然而熟悉的眩晕感如针扎般无孔不入地侵入他的意识,企图令他陷入迷蒙。
重蹈覆辙的恐慌感令靖狂汗毛倒立,他一狠心,咬牙掰断了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
指骨断裂的脆响和钻心的剧痛令靖狂更加清醒了些,他看着自己的两根手指向后弯折,虚挂在手掌边上,像是两片枯蔫的兰花叶芽。
“嘻——”
他对自己出色的表现发出赞赏。
他如稚童般欢闹着,在如棉花松软的床铺上打滚,直到拖着倦怠僵硬的身躯从床上滚落,仰面朝天狠狠地摔在地上。
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黏住他的半边脸颊,他感觉自己真实面目上的那层假面皮被无形的手撕扯。
心脏的跳动依旧沉重且有力,靖狂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静待眼前的迷蒙彻底退去,才扶着床榻,从地上缓慢地爬起。
房间的另一侧,是三十个悬浮的培养舱。
舱内,是不同年龄段的三十具人类躯体。
“实验体201023号自我意识启动成功。”
冰冷无波的机械声从房间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这镜面世界里。
每具躯体的面目都与他十分相像。
而那具标注着年龄四十二岁的躯体一如他那所谓的“父亲”。
靖狂想起来了。
他从来就没有家人和亲友,学院外也从来没有过那条喧哗热闹的街巷 。
他从来没有回过那个温馨和睦的“家”,也不曾拥有疼爱自己的亲人。
他只记得自己翻墙而出,而后便是大片的模糊,与第二日从宿舍床上醒来的头昏脑胀、背痛腰酸。
他出生在这座名为“学院”的实验基地里,在暗紫色培养液中长到七岁。
正好是他应当上学的年纪。
“缝合实验成功,暂未出现排异现象。”
“躯体生长正常,暂未发生肢体扭曲。”
机械的播报声回荡在这映照被遮蔽真实过往的镜面世界,刺痛着他的心。
“初步判定,可以投入使用。”
“恭喜实验成功,建议量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