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身拾起断簪碎玉,簪头镶嵌的硕大珍珠滚进血洼里,恰巧停在那双精巧的绣鞋前。
萦绕在梁下的嘤嘤呜咽声扰耳,四周围来的火光照亮了铜镜中胭脂残褪的半张脸,妖冶可怖。他望着镜中人身后火光摇曳,在惊呼和骂斥中将碍事的染血衣袍撕裂斩断。
他想将那颗闪眼的珍珠捡起,却被随后赶来的守卫踏成齑粉。
也是这样一个落雨天,他清晰地记着温热的血是如何渐渐凉了,从黏腻的,变成了坚硬的。
他倚在雕花槅扇的廊间,飞檐摇落的雨珠坠入血泊,雨水将灯盏中的光亮浇灭,无人胆敢上前。
那人姗姗来迟,却从群中挤出,踮起脚尖,替他擦着脸颊上的血垢,伏在他的耳边,嗓音稚嫩轻柔,微微颤着问:
“疼不疼。”
他记得,皇伯与皇父闻讯赶来收拾残局,没有劈头盖脸的责怪和怨骂,反而罕见地夸奖了他。
他们贪婪地望着他眼中那道金痕,商量着如何剖开他的躯体,完整挖出并分食他的眼珠和筋络,以便继承皇祖的魔息和力量。
他记得,皇伯与皇父分赃不均,为谁继位魔皇一事剑拔弩张。
皇伯自诩嫡长理应承位,皇父自认功勋卓著更适执掌魔界,双方撕破了最后的体面,原本友善恭和的手足,再不以兄弟相称。
只有那人问,皇祖陈腐糜烂的血溅进眼里疼不疼,灼烫出的那道金痕疼不疼。
可偏偏,他记不起来是谁。
墨瑞将残存的蔷薇塞进襟口,寒凉的花瓣贴着心口发烫。血玉指环卡在骨节间发色,雨水冲开指缝间干涸的血褐污渍,魔息幻化的饕餮虚影隐退回覆盖半身的刺青里。
暴雨还未能涤尽废墟里的尘埃,墨瑞揉了揉惺忪泛酸的眼,想将溅落眼珠的血揉出,眼帘里的朱砂色却如花瓣层层叠叠。
墙根泼剌剌的攀援蔓生的,是他从未见过的白粉与红交织的重瓣蔷薇。侵占鼻腔的腥血味淡却,暴雨冲刷后的潮湿和草木沤出的霉味混杂着随风扑面。
“小吉祥。”
模糊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声音乍响。
墨瑞身形一僵,僵硬缓慢地侧过身,不敢希冀地循声望去。
雨后的天幕拢在头顶,像是一个青灰色的茧囊。年少时的墨瑞赤足踩过泥泞时,瞥见前方少年飘动的黑帛襦袴下摆,像被风揉碎的鸦羽。
他曾在淅淅沥沥的声中追逐那道虚影,直到断裂的铁栅斜横在眼前,蔷薇藤蔓正从石砌花坛里苏醒。
实际上,墨瑞压根分不清蔷薇、月季和玫瑰。
濡湿的蕾丝窗帘在破碎的玻璃窗前沉重地掀滚,面目模糊的少年背靠漏风的窗,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落,墨瑞看清了少年的瞳孔里的自己。
没有满身的脏污,没有被星剑贯穿的血洞,没有被虐打后留下的旧疤新伤,没有鼻青脸肿,眼中没有那三道金痕,身体上也没有狰狞的刺青。
他光裸的、洁净地站在少年的面前,融化在如春水般温柔的眸中。
少年指尖掠过蔷薇的花枝,滚落的血珠在胸膛蜿蜒。他忽然握住了墨瑞的手腕,带着他一同倒向花丛。
他们跌进花丛时惊起一蓬簌簌的红雨,细雪般的花瓣掠过少年的眉眼,在唇间凝结成鲜艳的胭脂。花间的雨露惊落,将胭脂洇成深浅不一的血痕。
沉闷细碎的呜咽声在沉闷的雨后潮湿中浮沉,少年紊乱的鼻息,身下碾碎的,与鲜血掺杂的花汁,令墨瑞短暂清醒的头脑又迷蒙糊涂起来。
淋湿的雀鸟扑棱棱地撞进蔷薇茎丛,败落的花骨打着旋,凋落在少年的眼尾。
当他抬眼时,悬在长睫上的晨光如碎金,瞳孔里的温情却退却,浮起凛冬冰湖的冷光。
少年忽而低笑起来,笑里带着剧烈的颤音,他将手探起伏的胸膛,指尖掠过心口的喧嚣处,做着生硬的挑逗。
墨瑞蓦地感到无趣,伸手将少年掐死在花丛中,徒留一片残红。
他起身时还叹息着想,若非少年的面目有异,这算得上是场美梦。
玄火自指尖腾起,缱绻地萦绕在掌心和指间,焚尽缠绵的秽恶与迷惑神智的幻境。
魔宫下凿开地宫里的腐锈锁链已经困缚不住身拥玄火的墨瑞。
但昔年的噩魇仍旧阴魂不散。
墨瑞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梦醒是在多久以前。
或许他从未从那场噩梦里真正醒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