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尔!你快给我松手!——”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涑雪又惊又怒。
她眼睁睁地看着裂口的树枝收缩,缝隙越来越小,即将完全消失……
“黎尔!你再不放手,我就杀了你!”她恨自己此刻的力气居然连一个虚弱的男人都摆脱不掉,她只好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他,用双脚蹬他。男人头埋在她脖子上痛苦地喘息着,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不……”涑雪近乎绝望地盯着缝隙消弭殆尽,“哇——”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五脏俱痛。
罗刹已死,怨灵却不散,看到宿主愈发虚弱他们欣喜若狂,他们簇拥着倒地不起的两个人,拉扯着、推搡着、抢夺着……
男人紧紧地将她护在身下,他终于抬头注视着她。侯爵雾气盈盈的黑眸中倒映着她眼里颓败的金色花瓣,还有她最丑陋的样子——仇恨让她面目可憎,怨气撑破了她肌肤,一道道黝黑的伤疤在她的脸颊上纵横交错,再加上那洗不净的血污,她仿佛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恶鬼。
“……已经够了。”男人伸长脖颈,颤抖着吻了吻涑雪的眼角,虚弱的话语中带着细微的安慰和疼痛,“已经够了,涑雪……你累了。”
少女死死抓着刀柄的手不由松了松,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犹如一道清泉猛然钻进了干涸的心田,她几乎要冲动地落泪……然而万蚁噬身般的疼痛只让她的嘴角不止地涌出黑色的血液。
“啊——”怨灵们哀嚎遍野,他们不懂刚刚还被怨恨和绝望吞噬的宿主为何转瞬之间找回了神智,他们不甘心地狂嗥着,被迫潜回那暗无天日的黑潮中,他们蛰伏着,等待着,继续霍乱人间的那一天到来……
“睡吧,涑雪……”黎尔冰凉的脸颊轻轻地贴着她的,他不知道往她的嘴里塞了什么,满溢的龙涎香气宛如一道暖流,滋润了刺痛的脑海,平复了她蜷缩着发抖的身体。
“我在。”他在耳边轻声说道。
少女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变成了一片轻柔的羽毛,随风落地。她眨了一下眼,倏忽昏昏睡去……
最深层的黑暗中,她又回到了那个噩梦伊始的阁楼,母亲为她画下逆天改命的阵法,姐姐在一旁悲痛欲绝地落泪……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自己想要怎么活,她爱着她们,所以母亲和姐姐强加给她的生命她心甘情愿地受着。哪怕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宛如在地狱里挣扎……
涑雪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晴空万里无云,昨日污秽的苍穹和血腥的战斗似乎都变得十分遥远。
她的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一头绳索绑在柜子脚上,这是她前日回新选组时新整理出来的房间,看来昨日很可能是后来到的土方岁三和斋藤一又将她擒了回来。
她躺在榻榻米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浸透血液和黑水的紫色振袖,布料干巴巴地黏在皮肤上,但她却感觉不到难受。涑雪无力地仰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去找时空裂缝继续追击黑衣人吗?但是追上了又能怎样,她还是杀不死他……她对那些黑色树枝还有古铜铃铛一无所知,她觉得很疲惫,她失去了心中的道标,就如同大海上飘零的孤舟再难找到停靠的彼岸。
她歪了歪头,无意间看到那件灰蓝色的皮大衣还平整地折叠在她的柜子旁,突然感觉一阵心烦意乱,她别过头去不再看,继续躺着却发觉浑身又开始刺痛难忍,她再也静默不下去,腰腹使劲像蚯蚓一样躬起身体,慢慢坐了起来。
她勾了勾手指,指甲如同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割破了结实的麻绳,他们煞费苦心的束缚在她面前形同虚设。解放了手脚,她下意识拍了拍脸,原本破裂的双颊已然愈合,只是隐约能摸到浅浅的疤痕。
涑雪在不大的房间里迷茫地走了一圈,推门出去,外面的走廊上却空无一人。没有守卫这很不合理,但是她已经不在乎这是什么人的刻意安排。她抬头漠然地望了会晴朗的高空,再扯了扯身上干透的脏衣,肩膀伤口凝结的血块还贴在衣服上,显得不伦不类。她这才踌躇地将那件大衣捡起来,穿在了身上。
涑雪木然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大火后新生的京都与之前别无二致,人们始终在为生活奔波,没人注意到她这个落魄的身影。太阳渐渐晒得她浑身发烫,她冷汗沥沥只好在茶馆门前那供人歇息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这位先生,我们家的金平糖可是这京都大道上味道最好的一家,尊夫人看起来很喜欢,要不要再来点别的口味……”茶馆旁的糖屋,老板正在热情地向一对年轻夫妇推荐木格中五颜六色的糖果。那金平糖是从西欧传入和国,由怡罗粉和糖酒水制作而成,周围有碎小的疙瘩,乍看起来就像一颗颗七彩的小星星铺撒在那里。
年轻的夫人拾了一颗乳黄色的糖果在嘴里咀嚼,旋即有些害羞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男人微笑着揽住她的肩膀,买了满满一袋金平糖,这才相携离去。
涑雪板滞地注视着这一幕,曾经也有人笑着为她买过糖果,但如今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也最好不要见了。还有……
涑雪陡然回神,碰了碰微鼓的大衣口袋,她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一袋包装完好的金平糖来,是那个蠢男人尾随她的那天买的,算了算已经过去了三天,这袋糖果居然还是完好的。
真不知道他是买给自己吃,还是一时兴起买来观赏……对于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念头,涑雪自己都觉得蠢得想要发笑。
她勾了勾嘴角,拆开那包糖果捻了一颗白色的“小星星”轻轻放在嘴里,糖或许是甜的,然而她尝不出,她吞咽下去都是喉咙里的血腥味。
涑雪默默地收起了袋子,又掏出了另一只口袋里的咖啡果和刻刀,竟是一些古怪的东西……
他会刻章,这门手艺多与贵胄官员往来,官面上能行方便,她颇为欣赏;还有咖啡,和国的市场上还不流行,算是个新事物,如果经营的好,生意肯定红火。
……但是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他那么蠢又不知好歹,受了那么重的伤定然是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
涑雪磨了磨脚底下的灰尘,愈发神游天外。那双草鞋早就在暗无天日的厮杀中被她踩烂,昏睡中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帮她擦干净了手脚的污垢,只是凝固的血渍还夹在脚趾缝里,在雪白的脚趾上分外鲜明。
她从未留意过自己的脚,脚长在她身上只是为了行走和搏斗。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行走在丛林山地间、乱石荒漠上、雪地平原外,没有哪双鞋禁得起跟她一样的磨砺,她不喜频繁更换,除了个别需要伪装的时候,她就习惯了不穿。或许有人疑问过,却没有人真的在意,因为他们都知道魔女那般强大,不可能因为光着脚就受伤。
涑雪伸手从上到下描摹了一下自己脚板的轮廓,她不知道自己的脚算多大的尺码,但是那个人很细心地留意到了。
她沉默了半晌,心道,或许……她该去帮他收个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