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山城的晚风带着微微燥热，林安与张妙妙驱车前往陈纳德的寓所。

陈纳德在接到她们的来访请求后，亲自出来迎接。落座后，张妙妙没有说话，林安略带克制地叙述了FAC营长调整的来龙去脉。

陈纳德的目光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同情。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语气温和：“张中校在石牌的表现，以及FAC部队的卓越贡献，我和我的同僚们都看在眼里，也深感钦佩。对于此次人事变动，我个人……感到遗憾。”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却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或表态，只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林安的心沉了下去。

陈纳德自己便是从“野路子”一路拼杀出来的传奇，自然深知这种非科班出身的诸多不便，更未必愿意去庇护其他野路子的人。

他或许惜才，但他能做的，或者说愿意做的，也极其有限。

他没有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但林安读懂了。

张妙妙低垂着头，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一切的努力、一切的坚持，到头来，只换来一句“你很好，但不够好”。

明明一身功劳，却要低声下气求人保她的位置；明明曾是亲手带大的营，却要拱手让给一个不曾同行的人。

张妙妙没有发作，只是面色灰白，双手交握在膝上，指节泛白。但所有的委屈、自疑、羞辱，都在心头盘旋成一个念头：是不是，我真的只是个靠运气混上来的女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旁的陈香梅却再也按捺不住，美丽的脸庞因愤怒而涨红。

她猛地站起身，清脆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简直是岂有此理！战场上拼死拼活，到头来却要受这种气！林安姐，妙妙姐，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这就联系相熟的报社记者，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捅出去，让舆论来评评理，好好讨伐一下那些颠倒黑白、任人唯亲的家伙！”

林安抬眼看了看张妙妙惨白的面容，又看了看面色不变、却目光一沉的陈纳德，终是轻轻摇头。

她伸出手，轻轻按了按陈香梅的胳膊：“安娜，算了……”

陈香梅怔了一下，眼中的怒火还未熄，却也瞬间明白了林安的顾虑。她咬了咬唇，没有再说话。

张妙妙没有说话。她将身体的重量全然交给了身后的沙发靠背，微微仰起头，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被夜幕笼罩的、黑沉沉的世界，任凭思绪漂浮，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什么也无法再想了。

夜风不知何时潜入，轻轻拂动窗帘，在寂静的会客室内带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打破这片沉寂的，是陈纳德略带沙哑的嗓音。

雪茄的烟雾在他面前袅袅盘旋，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张中校，你是一位勇敢且出色的军官。你的功绩，军方不会忘记。我会亲自为你申请一枚合适的勋章，以表彰你在石牌战役中的指挥。”

这话未能激起张妙妙心中丝毫的波澜。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声音轻飘飘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就多谢将军费心了。”

林安心里却感觉到一种极度的尴尬和羞耻——这算什么，当她们是来要饭的吗？可是，她也知道，陈纳德是好意。而且她们确实，是来要饭的。

人的痛苦，都是出自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她知道，此刻不是沉溺于情绪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语气也故作轻松：“您的顾虑，我们都明白。其实，FAC部队能够得到航空委员会的进一步重视，从长远来看，确实是一件好事。只是……这次调整对妙妙个人而言，冲击太大了。”

话锋一转，“不过，将军，妙妙倒是另有一个打算——她想转任飞行员，从头学起，真正到空中去与敌作战。”

她顿了顿，眼神带着一丝郑重，“这其实也呼应了蒋夫人一直以来的心愿。去年我们随夫人访问美国，在白宫，罗斯福夫人特地安排她与美国女子航空勤务飞行队（WASP）见面。夫人对那些女飞行员印象极深，回来后也多次提到，未来中国也应培养自己的女子飞行力量。”

林安轻轻一笑，带着一点诚恳的试探：“不知将军的飞虎队里，将来有没有可能……为妙妙这样一个渴望蓝天、也有实战经验的年轻人留一个位置？”

“哦？”陈纳德原本微垂的眼帘倏地抬起，眼中闪过一抹真正的亮色。他吐出一口烟，眼神变得认真起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兴致：“转飞行员？这倒是个有意思的想法。”

他看向张妙妙，点了点头：“有胆识、有经验，又肯从头学起？那我当然欢迎。只要她真有这份心，我这边的大门——永远敞开。”

林安呼出一口气，捏了捏张妙妙的手。

张妙妙微微笑了一下，她轻声向陈纳德致谢，声音低哑，几乎听不清楚。

从将军住所出来，山城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林安与张妙妙并肩走在回廊下，心中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刚刚在会客厅那番交谈，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至于最后是如何告别、如何起身离开，她们都记不清了，只觉得像是凭着本能完成的仪式。

陈香梅一直将她们送到门口。

她眉眼间仍挂着义愤未平的神色，拉住林安的手问：“林安姐，那你和夫人那边约得怎么样了？有准信儿吗？”

林安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难掩的疲惫：“今天下午才通过励志社递了条子，夫人能不能见、什么时候见，还是个未知数。见了之后态度如何……现在也都不好说。”

陈香梅闻言，明亮的眸子转了转，随即果决地说：“林安姐你别担心。我这阵子几乎天天都陪夫人打桥牌。明天牌局上，我一定找个最合适的机会，亲自帮你们向夫人提一提这件事，至少让夫人心里先有个印象，知道你们的难处和想法。”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林安心头一热，激动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陈香梅。

“安娜，真的太谢谢你了……”林安低声说，“这份情，我记下了。”

陈香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爽快：“说什么谢不谢的，应该的。”

她随即转身拉起张妙妙的手，认真地说：“不能让咱们的英雄流血流汗又流泪，对不对？”

林安听了，感激地笑了笑，带着一丝打趣地恭维道：“虽然你还没正式过门，但这气派，真有点像飞虎队的贤内助了。”

陈香梅原本还一脸正气凛然，被林安这么一说，脸颊“唰”地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哼”了一声，微微撇过头去，避开了林安促狭的目光，倒也没有否认。

回去的路上，林安想到，有了陈香梅的活动，大概是很快能见上宋美龄了。但是话到底该怎么说呢？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脖颈间的十字架，寻求一丝安慰。总不能让夫人以为，她心心念念的女子飞行员事业，是林安她们死到临头的最后稻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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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当林安匆匆赶到曾家岩官邸时，张妙妙已经坐在麻将桌上，打了两圈了。

她好整以暇，穿着一身素雅旗袍，挽着利落的辫子，戴着珍珠耳环，笑语盈盈，俨然宾主尽欢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昨日灰败失神的样子？

宋美龄见林安到了，招呼王妈让位，笑着说：“林秘书长，该你上场啦。”

林安连连摆手，“我可不太会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