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秘书长,有电话。”一个参谋敲了敲门。
林安收回思绪,走到桌旁拿起听筒,简单地“喂”了一声——听筒那头传来的,居然是阔别已久的查良铮的声音。
“……林安?是我,良铮。”查良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我知道现在不该打扰你处理军务,但是……说实话,我这边确实有点玩不转了。想请你……能不能再抽空帮我们写几篇文章?”
“怎么了,查大哥?”林安有些意外,“出什么事了?我记得写作组不是已经运转得很顺畅了吗?我离开时感觉一切都渐渐走上正轨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背景里似乎有些嘈杂的人声。“是这样……”查良铮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白修德……他被《时代》周刊的社长亨利·卢斯解雇了。”
在电话这头,林安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因为他的报道,太负面了。”查良铮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卢斯先生认为,那样的报道不符合盟军团结抗战的宣传基调。现在他一走,《时代》原本给我们中国战场的版面,眼看就要开天窗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卢斯先生一直很欣赏你的文笔和视角,说实话,我们组里十几个人写的稿子,常常被打回来修改,远没有你那样几乎每次都能一次通过……现在突然要加大供稿量,我们实在是左支右绌。连蒋夫人那边也亲自过问,要求我们务必保证稿件质量和数量……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想问问,你那边……如果能抽空帮几篇……”
“太负面……?”林安忍不住问,“什么叫太负面?”
“河南□□。”查良铮简单地说,“白修德除了那个不愿意写别的。”
他又补充道:“我们最近写了几篇关于洞庭湖战斗的文章,反响不错,也通过了。卢斯先生希望我们多提供这类能展现中国军民英勇抗敌、以及盟军合作成果的稿件。尤其你现在所在的中缅印战区,题材更广阔,可以同时覆盖中美英三方……”
“河南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林安打断了他的话,执拗地追问。
电话那头的查良铮沉默了,这一次沉默得格外漫长。林安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几周前,他刚亲自带队去河南进行过实地采访。
“……很不乐观。” 最终,他吐出这三个字,声音苦涩。
“有多不乐观?”林安追问。
查良铮似乎是在回忆着那些不忍卒睹的画面,又顿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出了那两个字:
“……人相食。”
林安的手紧紧捏着电话。
电话两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在无声地蔓延。良久,久到林安以为查良铮已经挂断了电话,才听到他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你实在为难,或者不愿意写……就算了。别有压力,我自己……心里也堵得慌。”
“……我会写。”林安闭上眼睛,一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迅速用手背抹去,再睁开眼时,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镇定,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放心吧,版面……不会开天窗的。”
“……谢谢你,林安。真的,谢谢。”查良铮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疲惫。
挂电话前,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林安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是这样想的……或许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我们写的石牌、洞庭湖的胜利,那也是真实的,对不对?那些牺牲和战斗,也是我们民族的苦难和荣耀的一部分。我们……至少没有凭空捏造谎言。至于选择呈现哪一个侧面……或许,真的只能取决于,哪一个侧面,更有利于我们赢得这场该死的战争……”
“是。”林安简短地吐出一个字,声音清晰而冷硬,“这样想,是对的。”
两人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林安站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片刻之后,她猛地抬手,将桌上的铅笔狠狠地戳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咔嚓”一声,铅笔应声而断。
断裂的脆响打破了室内的死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暮色已经四合,远处的营房亮起了灯火。一队刚结束训练打靶归来的集团军直属部队士兵,正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地往回走,有人哼起了不成调的家乡小曲。他们的脸上带着训练后的疲惫,却也洋溢着年轻的、鲜活的生命气息。
林安静静地站在窗口,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看着那些鲜活的身影,听着那些质朴的笑语歌声。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吹散了她眼角最后一丝湿意。
她的心,在剧烈的激荡之后,奇迹般地,一点点沉静下来。
是的,为了他们。为了这些还在笑着、唱着、并且相信着明天会更好的士兵们。为了让他们能有足够的武器去战斗,有足够的粮食能活下来,为了让这场该死的战争能早一天结束……
就当是为了他们。
这样想,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