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她的目光越过胡适的肩膀,望向了远处壁炉上方的挂画。那是一幅色彩柔和的风景油画,描绘着北美大陆秋季的树林与湖泊,明亮的黄色与温暖的赭红相互交织,像极了此刻客厅里柔和而又交错的对话与笑声。
这场聚会从表面上看,轻松而闲适,甚至带着几分精致的悠闲。然而她知道,这些看似无关痛痒的言谈举止背后,却隐隐牵扯着这个时代最深刻的焦虑和挣扎。
无论是眼前温文尔雅的胡适,还是不远处正从容地与宾客们谈笑风生的宋美龄,都在各自的位置上试图定义和诠释一个理想中的中国——自由的、强大的、被尊重的。然而,真正的道路却始终模糊不清。
她忽然想起,在自己所熟知的那个未来,这些人和他们的努力,或许早已被人淡忘或曲解。历史如同大浪淘沙,那些在今日看来举足轻重的争论,也许到最后只能成为无数细小砂砾中的一颗,隐没在时间的洪流里。
——————
她正沉浸于这些纷乱而虚无的想法中,宋美龄忽然转过头来,带着一丝笑意道:“静之,我记得你是会弹钢琴的。”她的目光落在客厅一角的施坦威上。
这并非临时起意的安排。宋美龄清楚,这场聚会虽是私人的,却汇集了不少能够影响美国舆论和政治的人物。林安的教养与举止谈吐,本身便是最好的一种展示——她希望眼前这些人能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勇敢的中国女孩”,更是一个才华横溢、与他们并无隔阂的年轻女性。
另一方面,她也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凝滞,需要一点轻松却又不失体面的转折。林安适时的演奏,无疑是最佳的调剂。
林安稍有犹豫,但宋美龄的眼中含着温和的期待,让她无法推辞。
她向宋美龄点了点头,走到钢琴前,轻轻在琴凳上坐下。
这是一台精心保养的施坦威三角钢琴,乌黑的琴身在柔和的灯光下泛出深沉而庄重的光泽。她伸手轻轻掀开琴盖,指尖触碰琴键的瞬间,便敏锐地感觉到手感与二十一世纪家里那台旧式立式钢琴截然不同:键盘触感细腻而厚重,明显是经常有人调律保养的缘故,每一个琴键的回弹都精准而平滑,仿佛在恭敬地等待着弹奏者的表达。
林安微微闭眼,轻轻按了几个和弦试音,悦耳而圆润的琴声从琴箱中缓缓散开,音准完美得令人吃惊。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泛起了一阵淡淡的陌生感——曾经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架稍显老旧的立式钢琴,触感松散,音色也不那么清透,却更让她觉得亲切自然。
她默然片刻,终于决定弹奏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这首曲子她在过去的世界弹过很多次,以至于不需乐谱也能完全凭记忆流畅演奏。她曾经反复练习,是因为喜欢它旋律中的悲悯与挣扎,那种在黑暗中挣脱又不断陷落的反复,仿佛能准确描绘她此刻复杂的内心:饥荒的惨状、身上的华服、刚才与胡适对话后的矛盾与不安……一切都被她压在心底,无处倾诉。
她沉默片刻后,双手轻轻地按下琴键。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她已不再犹豫,流淌在指尖的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琴声沉郁而低回,缓缓地填满整个房间,起伏的旋律中夹杂着隐约的忧伤与挣扎,时而舒展,时而压抑。
她闭上双眼,指尖仿佛在诉说着无法明言的痛苦与怀疑,诉说着一个个难以掩饰的矛盾与冲突——战争与和平,奢华与饥饿,理想与现实,她将这一切尽数融入在琴键之上。
琴声落定,房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随即传来了掌声,温和而礼貌。几位坐在沙发上的太太们率先鼓掌,微笑着相互交换赞赏的目光。
她们听出的是一段悦耳动听的音乐;或许她们也并未认真去听,更多只是把这琴声当作舒缓聚会气氛的背景。
胡适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色里浮现出几分诧异与欣赏。他向来对西方音乐并不特别热衷,但即使如此,也能隐约感受到林安弹奏中的挣扎和不安。他略显讶异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忽然意识到,刚才与她的那场对话,远未达到她内心思考的深处。
亨利·卢斯则低头陷入了沉思,手中的酒杯悬停在半空,似乎忘了将它放下。
他对这首曲子并不陌生,肖邦夜曲中那种反复的悲伤与挣扎,他并非听不出来。他甚至好奇,这是否也就是林安在自己文章中流露出的那种情绪——一种无法掩盖的真实与压抑。
宋美龄安静地站在靠近钢琴的地方,敏锐地察觉到林安弹奏中的悲伤与焦虑,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在掌声响起时,给了林安一个安静而鼓励的微笑。
掌声渐渐散去,人们重新恢复了交谈,房间里又变得轻松而活跃起来。林安起身正要退到一旁时,宋美龄却轻轻走到她身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弹得很好,静之。”
林安微微点头,迟疑片刻后,压低声音轻声说道:“夫人,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宋美龄略一点头,引她到一旁稍安静的地方,低声问道:“怎么了?”
林安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可否不穿那些套装,而是穿军装去访问飞虎队的家属?中国正在饥荒,此时穿得如此光鲜,总觉得不合时宜,心里也过意不去。”
宋美龄听完,神情略略一怔,眼底浮起一丝意外。她原本以为林安今晚的忧虑只是来自压力和焦虑,没想到她竟在为这样的事而自责。
她定定看了林安一眼,片刻后才温和地开口:
“静之,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你弹钢琴吗?”
林安愣了一下,不确定地回答:“为了增加聚会的气氛?”
宋美龄微微摇头,柔和地说道:“不仅如此。我请你弹钢琴,是因为我想让他们在看到你时,不只是看到一个穿军装的‘中国女军官’。音乐能拉近心灵的距离,让他们明白,你和他们一样,也是有教养的人,也有属于普通人的悲伤与快乐。你穿着套装去见飞虎队的家属,理由也是一样的。”
她稍稍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美国社会的种族偏见之深,你不是没有体会。那些夸赞你的人,往往都会加一句‘没想到中国人居然……’。飞虎队家属已经失去了亲人,他们或许能够理解你的军装,但我们此行要影响的并不仅仅是他们。”
“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美国人,突然有位非洲或亚洲的女军官穿着军服出现在你面前,你能轻易地产生亲近感吗?”
林安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宋美龄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去体会一下吧。”
林安试着在脑海里设想了一下:如果此刻坐在聚会上的自己,面对的是一位来自吉布提、卢旺达或者巴基斯坦的女军官,她穿着整齐的军服,哪怕这位军官曾经与中国军队并肩作战过,林安是否就会自然地把她视为和自己一样的人?
答案几乎毫无悬念——不会。
她很难想象,自己能够轻易地产生那种亲近感和认同感,哪怕对方同样是在前线流过血、付出过牺牲的盟友。
想到这里,林安心底浮起一阵难堪的自我怀疑。她之所以不愿将自己与“第三世界国家”联想在一起,本身便隐含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傲慢,甚至是她自己都难以承认的种族主义情结。可现实又是如此残酷:在眼前这些西方精英的眼里,中国的确和她刻意区隔的那些国家一样,同样落后、贫穷,甚至更为悲惨。
她感到心头微微抽痛了一下:究竟该如何让眼前这些人明白,中国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土邦”,而是和他们一样值得尊重的国家呢?
说他们的语言,穿他们的服饰,理解并说出他们的文化概念——这就是方法之一吧?哪怕这其中充满了讨好与示弱的嫌疑,但也许,这是唯一能跨越偏见的桥梁。
她忽然想起,在腾冲机场的那个黄昏,她向白修德念出惠特曼的那句《哦船长,我的船长》的时候,他看她的眼神。那时候她以为,那眼神只是因为她选择了林肯遇刺悼念诗那种美国人熟悉的情绪坐标;但现在回想,那惊讶的神情或许还有更深的意味——惊讶一个中国人,不但懂英文,还懂诗,还知道用他们的方式表达悲悯与忠诚。
那一刻,白修德才第一次真正在心里把她当作“同类”看待,不再只是“异域故事”的叙述者。
林安心中泛起一阵寒意,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太明白这种“同类感”是多么脆弱——它需要她时刻小心措辞、精心打扮、精准表现;需要她在不动声色中证明自己“配得上被理解”。
那并不光彩,但她别无选择。
她缓缓点头,心中却沉重如初,忽然觉得房间里的暖意有些逼仄。她抬头望向窗外,窗户倒映出室内璀璨的光影,她却莫名觉得冰冷,仿佛这一切都被玻璃阻隔开来,触摸不到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