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担心有一天,自己再也写不出打动人的文章——自己的情感都干涸了、还怎么去打动读者呢?
飞机轻微震动了一下,她皱了皱眉,随即又无奈地靠在座椅上。这架飞机的噪音真是吵得要命,比前线的轰炸还让人烦躁。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华盛顿?她现在真的好需要一张柔软的床……最好还能有一点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安静。
“静之,”一个熟悉的嗓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几分笑意,“别装认真了,过来打牌。”
林安回头,看见黄仁霖正朝她招手。
他是个微胖的男人,脸上总是带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作为战地服务团的总干事,宋美龄的秘书,他的工作是打理事务,但他的专长,显然是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该严肃,什么时候该让人放松。
林安眨了眨眼,朝他摊开手:“J.L,我可不太会玩你们那套。”
“没关系,J.K会教你。”黄仁霖咧嘴一笑,拍拍旁边那个瘦高的男人的肩,“我弟弟桥牌玩得一流,你跟他学学,说不定以后在华盛顿还能靠这个交朋友。”
黄仁泉,外号J.K,是黄仁霖的弟弟,驻美使馆的三等秘书,个子瘦高,神色永远带着一丝懒洋洋的自信。他和哥哥的性格不同,少了些圆滑世故,多了一点轻浮不羁的味道,但牌桌上,他可一点都不马虎。
“别听J.L瞎说,”黄仁泉轻轻地洗着牌,嘴角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静之,你要是不想输得太惨,现在就应该拒绝。”
“输就输呗。”林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好,好,就喜欢你这股子爽快劲。”黄仁霖哈哈笑着,把她往折叠桌边推,“魏大使也在,刚才已经输了一轮了,你来了正好,可以帮他扳回一城。”
魏道明坐在桌边,正慢悠悠地端起茶杯,闻言不紧不慢地笑了笑,“J.L,你可别把我拖下水,我可没有那么强的求胜欲。”
他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举止永远端正,身上带着学者和外交官的沉稳。虽然他已经在南京政坛多年,但年轻时留学法国,身上依旧透着几分欧洲知识分子的气质,像是随时可以和人探讨伏尔泰的作品,而不是在这架军机上打牌。
不过——此时的他,确实已经输了一轮。
“那就更好了。”林安坐下来,随手拿起一叠牌,嘴角勾起一点笑意,“让我们看看,这次谁能赢。”
牌局正式开始,机舱内的空气,终于不再是文件和任务的味道,而多了一点轻松的笑声。
牌局才开始没多久,林安就已经输得惨不忍睹。
她抬头看着对面一脸悠然自得的黄仁泉,瘦高的他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牌,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再来!”林安有些气恼。
“静之,我劝你别冲动。”魏道明微笑着摇头,一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老成持重地提醒,“赌徒心理最不可取。”
“别听魏大使的!”黄仁霖笑得肩膀直抖,拍拍林安的肩膀,“静之,输得越多,赢回来才更有成就感嘛!”
然而命运没有眷顾她,不到十分钟,她的筹码再一次见底。
片刻后,她幽幽地抬头,环顾四周:“你们几个该不会是专门合伙来骗我的钱吧?!”
“冤枉啊!”黄仁泉举起双手,一脸无辜,“我只是打得比较好而已。”
从那一局开始,林安和黄仁泉渐渐熟络了起来。两人年纪相近,职位也都算不上高,自然少了些拘束。
黄仁泉是个桥牌高手,据说跟现在的副总统杜鲁门是多年的牌搭子,大学时候就一起打牌。黄仁泉说,“每次都杀得他赔个精光。”
但团里真正与林安年龄相仿的是总是着男装的孔令伟。
她是宋蔼龄的女儿,但一直跟着宋美龄生活。林安与她的生日只差了几个月。孔令伟照顾着宋美龄的饮食起居,有时也传话叫她去跟宋美龄谈谈。
孔令伟身上有一种富二代与官二代结合的骄娇之气,林安与她虽然多次见面,但总是点头之交。
她并不觉得孔令伟的短发与男装有什么不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可她本能地对官二代怀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宋美龄对林安几乎是越来越依赖,她从前对军事上无从入手,可是现在有了林安,她总叫林安去给她介绍战局,缅甸的、云南的、东南亚的、太平洋的,这些林安都还能回答;最近宋美龄的军事问题已经扩展到北非、地中海、长沙、安徽,林安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勉强应付。
这天,他们抵达巴西纳塔尔之后,孔令伟又来传话。
“林小姐,夫人叫你。”孔令伟叫她。
“孔小姐,我这就来。”林安对她点点头。
“你与JL, JK他们混得很熟,怎么对我总是冷冰冰的?”孔令伟忽然说。
林安一愣,看了看孔令伟,对她一笑,“这话怎么说的?要怎么样才算熟?”
“你好像并不反感我穿男装。”孔令伟打量着她。
“当然不。”林安爽快的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穿什么的权利。”
“那么为什么?”孔令伟揣起了胳膊,“妈咪很看重你,我不想跟你起冲突。”
林安想起1941年底日军入侵珍珠港的时候,有件事情闹得很大。当时政府包机去香港“撤侨”,自然,撤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孔令伟也在其中。不过除了她本人,还有她的宠物狗也占了个座位,一时引起舆论哗然。
要说在现代,飞机上托运个宠物不算什么。就是把大G开进故宫也无甚所谓。
但是在战时,难免就十分不合适了。
虽然说,挤占的其实也是另一个小达官贵人的座位,真正的平民,是不算在内的。
林安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只得打起精神跟她应付,开口却有几分带刺,“我从小家里穷,害怕有钱人。”
“家里穷?”孔令伟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你家里穷?你那一手钢琴,一口英语,还有这几天我们睡的席梦思,住的豪华酒店,泳池浴缸,JL在美国十几年的人都夸住的好,你却像住惯了似的。给小费的习惯也流畅的很。你这样的气派,说是南洋什么蔗糖大王的女儿我也信。”
孔令伟的眼睛打量着林安。
林安心里微微一震,但表面上仍然波澜不惊。
孔令伟,确实敏锐。
有些人不需要明说什么,她们从小在权力场里长大,任何细微的痕迹都能被她们察觉。
林安的口音、举止、习惯,甚至她在饭桌上的礼仪——这些东西不像是寒门出身的人能拥有的。
林安耸耸肩,“夫人还在等我呢,我先去了。”
孔令伟目送着她的身影,神情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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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令伟能够得到宋美龄多年的宠爱,并不全是因为她在宋美龄身边长大。而是因为孔令伟确实是爱戴着宋美龄的,宋美龄的衣食住行,安保工作,都是由她照顾,也正因为此,宋美龄对她的爱护之情从未变过。
因此,孔令伟对宋美龄身边的危险动向,也是十分的注意。
“好了”,宋美龄淡淡地打断了孔令伟,“没有脾气的是庸才。我还用得上林静之,不要找她的麻烦。”
孔令伟站在一旁,微微低下头,收起了所有的神色。
“是,妈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