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看看飞虎队的战友们的。”林安说,“我既然要去美国,我想可以帮他们探望一下自己的家人。摩根,霍尔……如果有机会,我都想去拜访一下他们的父母。帮他们带一些东西回家。——这对中美合作的宣传也很有帮助。”
陈纳德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才缓缓点头。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细心,Ice。”他的语气透着一丝赞许,难得地没有用“林少校”来称呼她,而是用了她在前线的代号。
在飞虎队里,没有人不知道Ice这个名字。她是战场上的眼睛,空军最信任的地面引导员,许多飞行员的性命曾经握在她的一句话之间。
摩根上尉站在一旁,听到这句话,轻轻勾了勾嘴角。
“你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家伙?”他低沉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升官了,就要忘了我们这些人了。”
林安抬起眼,看向这位曾经教她如何引导空袭、如何在枪林弹雨中生存的FAC(前线空中管制员)老师。摩根比他们这些年轻人年长几岁,性格沉稳而固执,是她在前线最信任的伙伴之一。
“摩根,如果有谁能忘记你,那他应该被送去做精神评估。”她微微一笑,语气里带着调侃的意味。
摩根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很好,Ice。你总是知道怎么让人放心。”
陈纳德扫视了一圈站在机库旁的飞行员们,沉声道:“你们听到了,Ice愿意帮你们把口信和东西带回去。”
气氛沉静了一瞬。尽管有些人脸上仍带着轻松的笑意,但更多的人目光复杂,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摩根上尉靠在机库门口,望着林安,语气带着一点打趣的味道:“小心啊,Ice,你这一趟去华盛顿,可能会变成个行走的运输机。”
林安淡淡一笑,目光扫过这些熟悉的战友们:“我比P-40的机腹能装。”
她的语气轻松,但没人真正笑得出来。
霍尔中尉第一个走上前来,他的手里握着一副飞行员护目镜,金属边缘有些磨损,镜片上还有细微的划痕。
“Ice,霍顿的东西……”霍尔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你要去美国,那能不能——能不能把这个带回去?交给他家里人。”
林安的手指微微一紧,目光落在那副护目镜上。
霍顿——两个月前的空战中,他的战机在她的眼前被击落。她当时在地面做FAC引导,拼命向飞行员们报告敌机动向,但最终,霍顿还是没有回来。
战火在空中炸开,他的战机拖着浓烈的黑烟坠入缅甸丛林,如同一颗燃烧的流星。她记得自己在通讯器前僵住,耳机里只剩下无线电的嘶嘶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入了沉默。
林安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缓缓收拢,将护目镜贴近胸口,像是在给它一个无声的承诺。
“他家在哪?”她抬头,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密苏里州,堪萨斯城。”霍尔低声回答。
“我会的。”林安点了点头,把护目镜小心地放进军包。
护目镜的交接似乎打开了某种无形的闸门,更多的飞行员走上前来,把他们的物品交给林安。
有人递来一只战机上的机徽——他用匕首小心翼翼地从一架被击落的日军战机上取下来的,打算送回家做纪念;
有人掏出一块怀表,表盖上刻着母亲的名字:“如果你有机会经过新奥尔良,能不能把它送到这家店?我母亲开的,她会明白的。”
有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他和家人唯一的合影:“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但请你告诉他们,我一直记得他们。”
林安一一接过,将每一件东西放进军包,确保它们不会丢失或损坏。
“如果你们愿意,我也可以写下你们的名字和家人的地址,确保每一样东西都能送到。”她说。
摩根上尉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她:“Ice,总有一天,我们该教教你如何让别人替你干活。”
林安接过纸笔,淡淡一笑:“等战争结束再说吧。”
她坐在机库旁的一张木箱上,展开纸张,开始一一记录。
林安接过一件又一件遗物,军徽、照片、怀表,每一件都承载着战友们的希望和记忆。她仔细地将它们收好,就像收纳某种无形的重量。她的军包越来越满,仿佛装着的不只是这些战友们的信物,更是那些未竟的归途。
她在记录最后一个名字时,手微微顿了一下。
她想起了霍顿的护目镜,想起那个夜晚她独自坐在通讯器前,听着无线电里无尽的寂静。
“你怎么了,Ice?”摩根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低沉而平稳。
林安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摩根沉默地看着她,像是看透了她的沉思,目光中带着一丝她熟悉的关切——那是一种历经战场后才会拥有的理解,不需要多言,却能直抵人心。
“没什么。”她轻轻合上笔记本,把它放进军包里,语气平静,“只是……突然觉得,我们背负的东西,真是越来越重了。”
摩根看了她一眼,缓缓坐在她旁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酝酿什么。
半晌,他才开口,语气缓慢而沉稳:“Ice,你愿意听个故事吗?”
林安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当然。”
摩根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远处停机坪上的P-40战斗机上。
“我曾经有个兄弟,在科科达小道战斗。”他缓缓说道,“澳大利亚的热带丛林,和这里的山地很像,潮湿、泥泞,到处都是蚊虫和疾病。他在那儿守了四个月,后来,我们终于等到了空中支援。”
他顿了顿,嗓音有些低哑:“可就在援军抵达前一天,他死了。”
林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他的信,是他的战友送给我妈妈的。”摩根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才明白,活着的人不只是战士,我们还得是信使。我们要带回战友们的声音,带回他们未能亲口说出的话。”
他看向林安,嘴角浮现一丝疲惫的微笑:“Ice,你现在就是那个信使。”
林安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中的笔放下,轻声说道:“我会把每一封信送到。”
摩根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
一阵风吹过,带来夜晚腾冲的微寒。机库外的战机在灯光映照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静静伫立的守望者,默默倾听着这些未曾言说的故事。
空气中一时无人开口,直到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Ice,我……没什么能送的。但如果你去波士顿的话,可以去看看我未婚妻吗?告诉她我还记得她。”
当一个飞行员低声说出这句话时,旁边几个军官顿时起哄了起来:“老天,沃尔特,你居然还记得你的未婚妻!”
“是啊,你这家伙不是整天念叨着腾冲酒馆的姑娘吗?”
林安忍不住笑了,沃尔特的脸有些泛红,但仍然固执地看着她,“如果你愿意的话,Ice。”
她点点头,“如果行程允许,我一定会去。”
“如果可以,我们更希望你带回去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我们自己。”罗伯茨轻声说道。
林安微微一笑,看着他们,目光坚定:“那就活着,自己回去。”
片刻的沉默后,摩根忽然笑了一声,“嘿,Ice,如果你在华盛顿见到那些政客,记得告诉他们,我们要的不是同情,而是飞机。”
林安轻轻点头,朝他抬了抬手:“我会的,摩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