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亦踏入酒馆时,宽边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
他选了张空桌坐下,只要了碗最便宜的浊酒。
酒馆里人不多,这年头能出来喝酒已是奢侈。
隔壁桌几个商贾打扮的人瞥了他一眼,见他衣衫褴褛,便不再理会,继续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最近神庙又派人来选圣子圣女了!”
“都怪那个姓钟的道士,斩杀神仙,连累我们遭殃!”
“昨儿又死了批姓钟的,真是报应!”
“我祖上也姓钟,早改了。这姓氏现在就是催命符!”
……
粗碗里的酒液泛着浑浊的黄色,钟长亦端起碗一饮而尽。斗笠下的面容平静如水,邻桌那些咒骂“姓钟的道士”的闲言碎语,对他而言不过是过耳清风。
他并不后悔弑神,只恨自己杀得不够多。那些庙里供奉的所谓神明,哪个不是以人为食?虽然很多人误解他,将灾祸归咎于他弑神招致天谴,但他毫不在意。
酒入喉肠,六年的漂泊生活也有了慰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放下酒碗,他起身离开。
斗笠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的面容,街上来往的行人谁也没发现,这个衣衫褴褛的酒客,正是各大神庙重金悬赏的通缉要犯。
来到暂住的农家小院外时,外面的天色快要暗下来。
钟长亦站在木栅栏外,大声喊道:“大娘!”
两年前,他被各大神庙通缉,走投无路,几近饿死。是这院子里的农妇给了他一口吃的,让他活了下来,并允许他暂住在农妇家的牛棚边。
起初,他很不习惯牛棚的环境,可久而久之,他竟觉得牛棚里的干草气息格外安神。
农妇家中如今只剩她和十二岁的女儿相依为命。五年前,她的丈夫被征召去修建神庙,至今未归。三年前,她的儿子又被选为“圣子”,被神庙带走,音信全无。
此刻,院子里静得出奇。眼见无人应答,钟长亦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大娘!”他边走边喊,“不是说今日要收玉米吗?何时动身?”往日里,他常帮农妇做些农活,换一顿饱饭。如今天气炎热,农活要么赶在破晓前做完,要么等到日落后再干。
钟长亦的脚步顿了顿,推开虚掩的木门。
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
昏暗的泥土房内,农妇抱着她十二岁的女儿蜷缩在稻草铺就的木板床上,哭得浑身颤抖。女儿抱着她的头,满脸恐惧。
听到动静,农妇抬起头,浮肿的双眼中满是绝望。
“天师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女儿!”农妇哭诉道,“她被生命女神选为圣女。我已经没有了儿子,再没了女儿……我该怎么活啊?”
钟长亦的指尖微微发颤,他深知“圣子圣女”的命运,那些孩子不过是被献祭给神明的祭品。
听到母亲的声音,小女孩抬起头,也哭了出来。她的眼睛先天失明,暗淡无光,却比任何明眸都更刺痛人心。
钟长亦只觉心中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看好你女儿,我会想办法让他们取消这个选召。”钟长亦立即有了决定,转身推门而去。他杀神仙的原因很简单,他见过太多和这小女孩一样悲惨的情形。
他明白,要让那些神仙不再吃人是不可能的。救下这个女孩,就意味着另一个孩子要遭殃。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不是救世主,只能救下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孩。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如今只剩下满身沧桑。
生命神殿的位置他早已烂熟于心。多少次,他握紧剑柄想要冲上去,却因生命女神作为主神的强大实力而却步。但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提着剑杀了上去。
断剑出鞘,寒光乍现。他径直刺向神殿最高处的宝座。
神使们惊慌失措,却无人能挡下司命剑的锋芒。
大殿上很快堆满尸体,唯有生命女神依旧高昂着头颅。
当他的剑刺入女神胸膛时,对方的法器也重重击在他身上。
天光微亮时,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回到农舍,躺在院中的泥地上,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大娘……”他艰难地开口,“我快不行了……等我死后……割下我的头……带去神庙……他们会因此……豁免你的女儿……”
农妇泣不成声,紧紧攥住他逐渐冰冷的手,嘴里说着什么。可钟长亦已经听不清了。
初升的朝阳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他的死亡也不是毫无意义,至少这一次,救下一个孩子的性命。
*
符九萧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变成了那个名为钟长亦的男子。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他颓废而沧桑,而这场梦,竟是他生命最后一天的记忆。
当回忆起梦中司命剑的模样时,符九萧浑身一震。那剑与玉佩幻化出的剑一模一样。
“怎么了?符老师,怎么哭了?”钟意庭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只见对方正担忧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是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