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好意从来都是被辜负,他的真情总被当作虚伪,他的话语从来被当作谎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活得万般辛苦——他从不被接纳。不被百官接纳,不被兄弟姐妹接纳,不被父母接纳。他们似乎认定了,他生下来就是一个虚伪自私、冷漠无情、世界上任何负面语言都可以套用在他身上的孽畜。
他曾经想,也许是他做错了。母亲说他顽劣,于是他克己守礼,说他满口谎言,于是他闭口不言。他像话本里万民敬仰的天子一样活着,像雕像一样活着,像不是他自己一样活着……他仍然不被接纳。
可是他再也找不出自己的错了……难道非要拿张画皮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才是正确的吗?可他只觉得恶心,臭气熏天!
所以他不要了。
他十四岁那年逃出皇宫,另建府邸。从前标杆一样的太子殿下不见了,他油盐不进,他不通人情,他固执冷漠,他虚与委蛇,他给自己挂了一层和他们一样虚伪但不至于熏到自己的皮,用来守着他十几年学来的仁义与道德。
他以为自己心已经硬了,血已经冷了,甚至画皮挂久了,他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了那些人中的一份子。
他曾想,他也许一辈子都要这样该死地活着了。
濯清尘低垂着眉看脚下的阴影与光亮,明明只有一线之隔,他却好像总是走不到另一边。眨眼间,月光下突然出现一双染了风尘的鞋子和衣裳下摆,是他十分熟悉的样式。他被步生莲莽撞的回归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下人也不来跟我说?”
步生莲陡然进入暗下来的房间,一时看不清他,却固执地不肯挪开目光,他的思念与怜惜化到了实处,变成了眼前人的模样,“他们跑得没我快……怎么不点蜡烛?”
濯清尘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他的面前,看到他手里的包裹,笑道:“让下人们去不就得了,怎么还亲自去买?”
步生莲脸色不虞,把茶点放到濯清尘手里,自己捏住他的下巴偏过他的脑袋看他脸上划出来的伤口。
“他们哪里知道你爱吃什么……你受伤了。”
“在皇宫内侍换花瓶时,不小心被花枝划到了。”
步生莲没说话,阴着脸去拿房间里的药膏。
等用完晚膳,濯清尘看步生莲丝毫没有挪动的想法,无比熟练地起身要往东厢房去,却被步生莲一把抓住了,“今天冷……”濯清尘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们一起睡好不好,你别去东厢房了。”
步生莲并不给濯清尘拒绝的时间,强硬地拽着他的手腕把人拉到床上,动作利落地用被子盖住两个人。躺了一会儿,濯清尘看他长久不动,笑了声:“怎么还不睡?”
“我都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我还没睡?”
濯清尘抽出手来,隔着被子放到步生莲背上,轻轻拍了几下,“难不成还要我给你讲阴间小鬼?”
步生莲点点头,“要。”
“臭不要脸。”
濯清尘坐起身,揉了一把步生莲的脑袋,从床头的架子上取出一本话本,上面被注释了密密麻麻的字,他翻了几页,读道:
“阎罗大人跑到人间时,从奈何桥孟婆摊后不远处的梅花林里折了一支梅花,那梅花林常年被雪覆盖,香味格外冷冽。他带着梅花,反而被阴间判官寻到了踪迹。判官苦苦相劝:以死望生是冥界大忌。一旦他离开冥界,坏了人间与冥界的生死规矩,待他归来,魂魄将永生永世寒铁加身,永锁冥界,再无转生机会。阎罗执意不听,拂袖长去。被判官招来挡他的勾魂使见他要离开,一时没有拦他。后来判官问他为何,勾魂使答曰:生之为何?死之为何?人之如何?鬼又如何?判官见其神色,知他没有答案便无法解脱。事已至此,他无可奈何,待勾魂使后来要走时,只好也放他去人间一世来解惑……还有印象吗?”
步生莲摇摇头,这些原本都是他爹爹讲给他听的,后来他说与濯清尘听,如今这些东西他自己却慢慢遗忘了。
濯清尘低头看着他,眼神十分温柔,“忘了就忘了,人血生肉长,哪里来的冥界?都是骗人的。”
步生莲把濯清尘拉到被窝里,“娘亲给我唱过安眠曲,你躺好,我唱给你听。”
濯清尘纵容地笑了下,点了点头,“好。”
步生莲在京城待的时间久了,说话与本地人无异,唱歌谣时尾调里却还带着些南方特有的软绵口音,让太子无端想起那年他逃离皇宫,在空荡荡的居所里邂逅步生莲的场景,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歌谣戛然而止,步生莲凑到濯清尘面前,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濯清尘把他拽了回去,给步生莲掖好被子,“困了。”
“那我们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