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唇下绷着,稍稍闪身就进到了院中。
这些顾家的人在院外猫着,在院内倒也不出什么声,只一味往嫁妆箱子里放置东西。
陆慎如看了崇平一眼,崇平意会,当即手下一弹,弹到了一个小厮怀中抱着的一对瓷瓶上。
瓷瓶咚得响了一声,静谧的夜中异常刺耳。
那当头的管事顿时一眼瞪了过来,那小厮当即苦了脸,“我没碰着呀?”
话音没落,那管事眼睛更瞪过去,小厮吓得不敢出声,不想脚下忽的又被什么打了一下,他本就紧张,这下差点摔倒。
那管事再看不下去了,一步上前接过瓷瓶先就近放去了箱笼里,接着一脚将那小厮踹在地上,小厮一声不敢吭。
管事却压着嗓音道,“这些都是老夫人库房取出来的,给二姑娘备的嫁妆,可是要带进侯府里去的,谁要是出了纰漏,别怪我告到老夫人面前,一顿板子少不了!”
众人皆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墙角的阴影处,崇安也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不可思议地目光从顾家的人身上掠过,看到他哥,最后看到了侯爷身上——
顾家的万老夫人,竟然敢偷换侯爷的新娘?!
竟敢把大姑娘换成二姑娘?!
漆黑的墙角暗处,只有上面缺了一角的瓦片缝隙里,一道惨白的月光落下,恰就落在了侯爷的唇角。
崇安见侯爷唇角微微扬了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顾家... ...好的很。”
话音落地的瞬间,崇安后背的脊骨紧了一紧,但再转头看去,侯爷竟消失在了夜色中。
澄清坊杜家还挑灯忙碌着接下来的喜事,正院进出总还有人,倒是西侧院人静了许多。
陆慎如看向庭院廊下的八盆菊花。
每日都为这些菊花浇水,这么有兴致。姐妹互换的事... ...她也有份吧?
男人抿了唇,默然从廊下转了过去。
她房里亮着灯,窗子半开着,夜风漫进房中,淡淡的书香伴着灯的烟火气则飘了出来。
他看过去,恰看到了她正坐在书案前。
男人脚下立住不动了,见她先是左手支了脸颊,右手翻着那些泛黄的书页,忽的想到什么,又正了身子,提笔落下字来。
这一写,一刻钟都没搁笔。
直到书案上的灯越发暗淡,最后颤了一颤,几乎熄灭在灯油中。
她这才回过神来,男人目光落在她抬起的脸庞上,见她眼睛似是疲累起来,用力地闭了几下,他皱了眉,却听见她叫了秋霖。
“重新续根捻子来。”
秋霖却道算了,“姑娘算了吧,这么晚了,再写下去眼睛真受不了。”
男人深以为然,但她却道再做一会,从一旁的匣子里自己找出了一根捻子来,拿过灯又添了油,罩了灯罩。
她道,“三郎做的灯与寻常不同,光散而不颤,瞧着倒也不甚太累。”
她说完,亲手捧着那盏灯,又坐到了书案边提起笔来。
窗外,陆慎如却在暗处瞧着那灯,恍惚了一下。
那是殷佑三年,他刚从宁夏边关折返回西安探望祖父。
祖父的病情一日日往下拖着,没人能治得好,像是一根几近烧尽的灯烛,拖着最后的灯捻强撑着。只有稍稍回暖的春日,病体才浅安些许。
他探望过祖父后,去了趟城外的大营,待到日头西斜才顶着风沙回了城中。
但他刚进了城,崇平就低声叫了他一声。
崇平素来言语不多,但那日忍不住惊奇。
“爷,是姑娘!”
他有些没听懂他的意思,可略一转头,目光怔在了前面的人身上。
她穿了件水绿色的衣裙,在西安城的风沙里,似一枝沾着露水的新叶。
她低着头在路边的旧书摊上翻看。
他转头就要离开,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走到了她身边。
她没认出他,却侧回身子给他在书摊前让了些地方。
他不知该笑还是怎样,就立在她身边也翻看那些旧书。他自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只看着她的手纤细皙白,她翻到杂书摊上不合宜的书就会皱眉,看到一本略显像样的,就让秋霖立刻买下来,仔细看去,眼里都绽着光亮。
还是从前的样子,他又想笑,还是没笑出来。
她身边只有秋霖,再没有旁的人。
他就立在她身旁未动。
这里是西安,是他的地盘,是她自己闯进来的,还闯到了他眼前。
西安乱些,比不得青州,她离开书摊往前走,他便跟着她。
她竟什么都没见过,见人用羊骨雕花,她不禁眨着眼睛看,却不敢去买,见外邦人弄来几只稀罕的鸟儿在肩上,问她要不要喂,她连退两步... ...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被她听见竟看了过来。
她怔了怔,她却还是没认出他来,只羞赧地跟他这个“路人”解释,“我第一次来西安。”
她还敢主动跟他说话?
那他为什么不接?
然而他还没开口,秋霖突然跑来了。
“姑娘,找到三爷了!”
秋霖唤来,她立时抬头看去,直接抛下他这“路人”,快步走去了路另一边。
“三郎你去哪了?西安人生地不熟,风又冷又烈,你怎么在外一天没回来?”
她连声问去刚回来的人。
是蒋竹修。
蒋竹修低咳着跟她道了歉,“是我的不是,让你找了一天。”
“那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只关心走出去一整日的人。
蒋竹修没立时回答,从袖中取出一盏小灯来。
“这是?”她疑惑。
蒋竹修说这是西安有名的灯匠造出来的灯,此灯看似平平,实则灯光不晃眼,最适合晚间挑灯看书。
是给她带来的。
她方才的急切减下三分,但也道,“难道买灯能买一日?”
“那自是不能。但我们离了西安这灯就不易得了。”蒋竹修跟她笑着解释,“所以我央求那灯匠师傅教我,只是我手拙,学了一整日。”
她顿了一顿,陆慎如也在街道另一边默了默。
谁最喜欢挑灯看书不言而喻,这才是蒋竹修的本意。
蒋竹修的小厮嘻嘻笑着跟她道,“姑娘,我们三爷一心只想着姑娘!”
蒋竹修斥了他一句,“好了。”
街边,他抿了唇,眼角却扫见她,脸颊红了一红,她忽的叫了蒋竹修。
“冷吗?你身子才刚好一些,我给你暖手。”
她说着,真就握住了那人的手。
街道上的人潮莫名消散殆尽,或许人潮也该将他们从他眼前卷走,但没有。
她再没记得他这个路人,倒是擦肩而过的时候,蒋竹修抬头忽然看见了他。
蒋竹修一怔,与她紧握的手微松,但他却收回目光,径直融进了人群里。
... ...
澄清坊杜家西院静悄悄的,他立在窗外,见她又点起那灯。
只是秋霖实在看不下去了,“姑娘的眼睛不要了?缘何非要如此用功?姑娘又不考功名?”
她笑了一声,“却要赚钱的。分家之后,没有旁的产业供给,勉楼只能靠着印社。”
分家了?
陆慎如挑眉。
却听秋霖道,“早知如此,至少侯爷送来的聘礼,姑娘该分些留下。”
“我要他的聘礼做什么?二妹代我嫁他,她才是那些聘礼的主人。”
话音落地,庭院莫名一静。
窗外的男人沉默地看住了她,却见她似是想到了什么。
“那把钥匙... ...你也给二妹一并送过去吧。”
秋霖应声,拿出一把雕了楼宇模样的铜钥匙来。
陆慎如看去,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竹修给她的灯,她不远千里带在身边,他给她的书楼钥匙,她随便就可以扔给别人。
月色如洗,男人立在窗外,不知默然笑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