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也自是笑而不会答话。
“啊!”提桓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勾唇笑了起来,如是檀金亦在此,定能认出这使坏笑里蕴含的饶有兴致,与此同时,他举动就像随便伸了个懒腰那样好整以暇地掐起手诀——时刻掐算刚刚好,酝酿已久的功法激发!引起血脉里的优昙婆罗力量勃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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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光有多乘奔?一切发生于兰因感觉间只在短短瞬息,他顷刻便已透支了修为,教周遭星魄光芒已然流散了。可比起犹不停生硬压榨经脉里优昙婆罗进行吐放的虚脱疼痛,这样的高度与速度尽带给他的,是无限心驰神荡!
——“你是认为作为剑者的道,应当与铸剑者的道一样吗?”昨日与闻人语探讨时,宣虞曾指出。
闻人语思考:“同样是以剑为道的修炼,若要往细区分:大概一为打造所秉初衷,一者则是后天持之的实用习练?但总是前后一致会更好吧?”
“我以为,逻辑恰颠倒——剑为人而生,”宣虞说:“所以持的是剑,和持一枝花,与什么也没有,并无根本上的区分。”
一把剑的优劣对剑修的得失另论,可宣虞口中的例子也差别太绝对了!闻人语认理:“这怎么能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呢?”宣虞反问。
是一样、也不一样的。芙渠原本该是什么样子?不重要了——起决定的是此刻携手执剑者!兰因无可磨灭他对宣虞纯白的梦,就是自想握住这双手伊始的:可起初是多么遥不可及啊,梦里梦外都捉摸不到、如隔天边,再到他一年年经复执着他写字、练剑的细末——而现在,终于实现了!他冰凉的手背,被他反过来包在自己掌心的温度间了!
兰因无以描述他心腔中的轰搏声,这几乎可说是他的执著、他的追求、他的向往,至今最接近圆满的一刻!
可就是在他这已抛下忘却掉一切不美满,前所未有攀升到了幸福顶点的时候,“神幻”突然作声:“苦于力量不够?——好啊!”
本来于谷雨小筑避圆月之期、却因异象正在衍算天命的郗兑忽然感知到了什么,指尖一颤:这个时刻点,恰正到了宣虞的生时!
优昙婆罗的契约被催动!与天象、磁场的强契合,让天地此刻本就为天然的祭坛!
一刹间,宣虞通体的血管青筋被寄生毒株勒得暴起紫涨,它们更肆无忌惮地穿噬进他的经脉,大口大口饥渴不停地吸食他的血与灵力!便是隐忍如宣虞,也难以压抑连连痛哼!
而作为被供养的对象,兰因一下被猛灌直跃阶突破到了筑基巅峰!更多的血与灵力还在恬不知耻地涌入他体内!兰因七窍都被补得呛溢出血来,可这不尽浓烈的血味却通通来自宣无虞!兰因眼泪一起绝望飙出:“不!停下!不要!快停下!”
可根本不由他自控——血色甚至还不可避免地飞溅开,染洇了整把芙渠的剑柄、剑身,渗浸入剑纹。
更怖噩的发生了:“命运”!——“神幻”强调的兰因必须继承自辛夷的命轨,在其拉扯下强行开启运转!
“宣无虞是极难杀到死的,我不喜欢干过程想来就无趣极了的无用功——可你给我制造出了一场绝好的机会,”祂刻意压低的声线充满了幸灾乐祸,残忍地揭露着兰因最想美化的龌龊真相——他与宣虞的邂逅从来哪是他纯净美好的梦?只是设计出来为伤害宣虞的阴谋诡局!“——如果直接献祭了身魂殒剑,你猜他的蝉蜕还发挥得来任何效用吗?”
芙渠暗铭的魔纹仪轨魔晕荡漾起效,显已不再满足于被动饮血了,魔性力量主动吞噬起宣虞的灵与肉!附在其上的雪鹤,绝望地想要逃离这块血沼,可一片片翦羽却无以抗地被刹噬!发出无比幽怨凄厉的悲鸣!
宣虞所著那一身只在襟裾间绣了几小朵兰花的缟素,更早被染成惨烈的血衣,这还远远不够!兰因亲眼见证着其下的骨肉随之也被吸噬着开启了剑解!他就要在兰因怀里融化!
“——不要!!!”莫大的震恸,兰因竟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一把要撕开宣虞与芙渠的连接。
与此同时,天边原本清朗的月照逐渐在这场指向献祭中缭绕起浓烈的血色了。
流烁赤焰般的红月间,这时开始射出束束灿金华光打在两人身上。
而当这些光更向下覆盖散落到九方大陆各处,竟分明构成了一道完整绽开的:莲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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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两束光,特定穿越了足半座九方大陆的空间界域,照耀在了正于黑暗中枯坐的檀那,与他面前那幅壁画上,让原本古旧的壁画骤然浮光跃金。
檀那的“佛眼”是“天盲”所致,本应看不见任何世俗之物的——可当这两束光打来时,那壁画便纤毫毕现地在他眼中成像了。
檀那抬起脸庞,露出神情竟是割裂的:一半似乎本能为之欢喜,另一半则蕴含痛苦,与此同时,两段发生在不同时空、与不同对象的对话正在他脑海内纠缠:
其中的一段,是檀那认为并不该属于他的记忆——可自那次,施钩玄往他识海最深处翻搅施针后,便不知怎的,时不时就会有这些零星的残片冒闪出来,扰乱他现有的认知:
“‘我有什么问题问你’?什么都可以问吗?”一个因变声期略有些低哑的声音,不等回答便自顾自:“哦——你怎么会有三双瞳的?”
——我怎么可能有三双瞳?檀那心底反驳:我明明连一只眼仁都没有!
“你是妖吗?”这个人用眼风睨过他,语气平淡,像在讨论极平常的人事:“因为我听说:江潮生修炼到化神,无情道外化的法相特征也就只是三千银发——别的与普通人未见多大不同。我见你这三对眼珠既可以合而为一掩藏起来,使用时却会全都分散——所以你应当是某种本体生有复眼的妖类?蜚蠊、腐蝇……”
他不该认得这个乖张的半大少年的!——他分明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宣无虞是在二十九年前的昆仑法会期间…这难道又是他凭空捏造的想像吗?可檀那自问,恐补不齐宣无虞这份独有的轻巧刻薄!他拼命搜寻记忆,可溯源到的第一则画面,永远便都是映月笑着为他打开了漆黑暗室的门——再那之前呢?他为什么会在那里?他难道生来就一直是呆在那里吗?他想不起来任何……
“还是,你连妖魔实际都不是?”少年宣虞黑白分明的眼珠定定盯住了他:“压根就不是此界所出?”
“你能直觉到,恰恰正因你与我一样。我们才是同类。”宣虞说的是汉文,可这个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却使用的是某种闻所未闻的语言回答,然檀那理解起来竟丝毫无碍!
“我才与你不一样,怪物,”宣虞讥嗤的话他根本不愿听了:“我一直是有家人、伙伴的……”檀那的神识已在急剧交斗:我到底是谁?身体、灵魂究竟来自何方?!师父!
“我却没做到啊!”映月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告诉他:“…如果你有疑惑想求解的话,就到一些还保留有上古遗迹传说的伽蓝去找寻吧!”
——这场映月临终前特意予他的对谈,檀那已然回想了无数遍了。
映月似乎对于他汇报的提桓去向问题毫不在意,却是和他感慨说起了:“这次又见到了无虞小友。”
作为映月的随侍弟子,檀那知道比起他们几个钦命的亲传,老僧却似乎是更青睐宣无虞的:就在上一轮维摩诘主持的仙盟法会上,映月特邀的坐禅论道环节,他和提桓也都在列,映月却是点了宣无虞为魁首,并摘下了金莲池中开得最盛的一朵赠与他。
事后,最不服不忿的反而是不喜宣虞的檀金,追着老和尚要说法,映月当时笑着摸摸鸟头上忘了幻化回去的三根毛:“道心殊无高下之分,只是无虞小友最得我意——这样说不恰当,无虞甚至可以说是令我启迪匪浅的一位引道者了。至于他在芭蕉叶上具体写了什么,你们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他啊。”
但这怕是老和尚的一厢情愿了——维摩诘檀字辈四名亲传都与宣无虞严重气场不合,虽然檀那也说不上为什么,而他一向实话实说:“弟子欣赏不大来宣宗主。”
映月今日似乎谈性颇佳:“为师认识他是在最踌躇不定之际,通过一位老朋友,知道了他和他养母的事,便对他很感兴趣——那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施主啊!”
“…如今看来是为师修行尚未及,燃身亦未能如她一样渡成诸……”映月当时已油尽灯枯,言未尽,只望他良久,而露出了焕发的容光:“da^na啊!”映月最后用梵语庄重叫了他的名:“为师想要布施你的尽已完成,只还有最后一句话要教授你:如果你未来关于罪恶的孽源,有疑惑想求解,就去到……”
而檀那自慌张跑离蓬莱,就在循映月生前的指示到处寻觅——找到了!眼前这幅书绘上古秘闻的壁画果然是最佳的解答。
如丹青引、文渊阁这样的宗门对世最卓著的作用,就是以灵性图、文尝试记录下如此本身就蕴含无尽力量的修真知识,而这样的记载、所承载的知识,在这个末法时代尽被销毁、佚失,也根由此。
“天魔”!檀那仅观此二字,眼前便已涌现绚丽的魔晕,冥神数日夜,才艰难再往下读:天外有仙,天外亦有魔。魔者,本即干扰、侵乱、障碍、破坏意也,天魔亦有神之能,视为魔神,只因天魔便来源于神!古神修纯粹灵性,将恶、劣、情、欲等不净力量化炼出,割舍而另抛至之处,便是“九重障天”。天魔便由此繁衍。是以其存在、化生方式亦非此世有之可类比,大多为符诳惑、入侵、污染篡取、掠夺本质之托生、寄生、共生……魔本性即此,在九重天亦互相杀伐攻掠无度,斗争中屹立最盛的数种天魔族群列如——檀那一眼望过去,其中的:林伽,帝释,修罗,迦摩…皆在散发最显著的魔华!
文字之外,更用图示形象表现了天外飞魔于九重天的喜擅习俗!檀那还在研摩时,那两束光射来,他眼前的壁画上突然悬空现出了一道莲花□□,飞快地旋转,而三种天魔自壁画中奔出,三者相依而互逐,而在这循环的轮回间,帝释手捧的酒杯中渐渐蔓延生长出一样绿株,先是寄生了他自己,而覆盖过修罗时,缠紧开出了满树摇曳的白花,最终融入那另一名容貌姝丽的天魔女子身体,霍然便将对方彻底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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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因达到筑基巅峰,本就完整暴长到了他通体经络的优昙婆罗,经血月中透出的天外魔光照耀,激凸的青红血管流烁起盛金的光华!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意志下,优昙婆罗对宣虞的劫掠居然被遏制住了!
宣虞得到喘息之机,镇山令自腰间飞起,填向血月!
——异界的通道闭合了。
脱力的宣虞,一下失去力量来源的兰因,被打断了的芙渠,一齐翻滚着坠落了下去。
但兰因不知哪还有的力气,一直死死抱着宣虞,直到跌滚进海里又带着他曳游回岸上。
劫后余生,宣虞难得狼狈至极地双手捂住了脸深深地喘息着。
这里应是边缘的孤岛,千山鸟绝,空中瑟瑟纷落着鹤羽化成的暮雪,阗寂中,仍有激荡的海潮声在提醒着刚刚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
兰因像被烫一样遽然放开了宣虞,他的脸上太多血和泪混在一起,但现在已被风干涸了。没有说话,他深深看了宣虞。
然后毫无预兆地,纵芙渠插向了自己眉心!这一剑,毫无迟疑,动作利落之极,纵使宣虞迅速反应一把用力掰歪,剑锋也已削到了他发髻,兰因的半数发丝都被削落了。
宣虞皱着眉,声音虚弱得极短,但依旧听得出充满不可理解的浓重情绪:“你干什么?”
“杀了我,师父。”兰因已不流泪了。经脉中凸显的优昙婆罗还未完全消缓,兰因想起宣虞罹患优昙婆罗的第一个七年便是从他出生,他的年龄好像宣布宣虞死期的年轮。那他根本就不该活着!他无法接受自己是在这样消耗宣虞!兰因整个人剧烈地打战,他更无法接受宣虞不相信他,误会他,厌恶他!这将比他死了还让他难受!
“听着,不是你的错,”兰因哆嗦着手又要举剑,宣虞摁住他阻止,兰因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而他的视线触到宣虞的血衣,抖得愈发厉害,教宣虞只能用从未有过的强烈语气唤回他的注意:“听着!”
“生而为魔,不重要,血缘,灵魂的烙记,都不重要!你是什么样,是由你自己选择决定的——所以,我只是宣桃的孩子,而你,只是我的孩子……”宣虞说这话的语气忍不住放轻,不是因为毫无气力,而是他也在颤抖,这个被危险威胁的时候都能理智保持自持的人,却在颤抖了:兰因像宣桃一样,竟要为了他放弃生命!让宣无虞克制不住心内的战栗!但有一股更炽烈强横的热流霸道汹涌上来——他说不上来的感情!教他猛然用力地,抱了下兰因——用像抱真正的孩子的姿势搂了下他的头。
侧脸时在他耳边说:“而我与你,在世俗上旁人定义为‘生父’之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我体内优昙婆罗的毒株,便是由他在全盘操控!你便是自刎在这里,我的毒一样无法根除!”
“檀金!”兰因被宣虞抱的这一下,仿佛重新汲取到了生的勇气,更多丰沛旺盛到烧起来的力量:“我为你杀了他,是不是就能拔除了?!”
“迦楼罗檀金?不!”宣虞却是霍然站起身,畅意地大笑,他的形象有多么凄惨,笑就有多么邪傲:“那人自称因陀罗帝释,自比能天,却实际是只会吸血的脏污!自诩操控人心魔卑劣的魔主,可实际最卑劣的就是他的手段!他把你送到我身边,躲在阴暗中就想看我们两相残杀,登台亮相都不敢的丑角罢了!”
“因帝释提桓?”兰因震惊、悚然、了悟,种种情绪,只汇聚成一言:“他是因帝释提桓!”
宣虞收声后,没有再多说任何话,而是静静望着他,伸出了手,向还跪在雪地里的兰因。
那只曾遥望不可及的手主动伸了过来,作为邀请,兰因无比紧力地攥握住!默契无声地心神交对——这一刻,他们不只是师生,从此,宣无虞不会再是孤剑、孑身:他的含冤、怨恨与复仇、鸣剑,兰因都是他唯愿与子同偕的侣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