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一下,”兰因赶忙叫他慢着些:“滥兮抃草……”他在音乐和记诵方面虽都没问题,但毕竟是陌生的语言体系,船夫纠正了几遍他发音,见他郑重得不行,一点也不像随意对待,不免奇怪多问了句:“郎君学这个干嘛?”
“我要…”兰因话临到嘴边,不知道怎的就垂眼改了称呼:“我要唱给我哥哥听啊。”
——兰因早便知道,宣桃对于宣虞来说,是比兰因要重要、显而影响也更深远入微的人,就比如对茶道,宣虞真有多喜欢吗?兰因觉得着实未必,只是宣桃因为出身对此喜好精研,宣虞才会把它当作缅怀宣桃的一种方式吧。
而兰因已打定主意要替代所有人做宣虞的“全部”:他知道宣桃除了私下讲话会带乡音外,彼时还会哼一些家乡的民歌小调哄宣虞入睡,是以此技能他也要学去,还要学得比任何人都好:如此宣虞对姨母的依恋不就也转移到他身上了吗?
“那这可不兴瞎唱啊——那郎君可是听得懂的!”船夫随口开了句玩笑。
兰因从他促狭的神情里捕捉到了某些特殊的意味:“怎么,这歌有什么问题?”
“知道此曲最早是如何来的吗?”船夫常年与各类客人打交道,见这俩郎君绝逸的姿容气韵,便知绝非小门小派出身可有,而这个年纪稍小的,作派青涩显未经事,说不定都是第一次出门,肯定对这类“奇闻轶事”新鲜,便有意卖弄:“这歌是男子唱来向另一男子求爱、求欢的歌!‘缦予乎,渗惿随河湖’就是‘鄙贱的我啊,隐藏在心始终不断思慕’——你说,合不合适唱给你哥哥听?!”
有一晌,兰因的思路是全然空白的,只会无意识重复:“男人向男人恋慕求爱?”
可船夫还以为他压根不晓得男同性之间能够产生这样的关系,详细给他解释起来:“意义非寻常的兄弟知己之情,这故事说来是这样……”
但兰因其实早就知道,只是没太往这方面仔细咂摸过——他真没在意过吗?他那时“误打误撞”跟人讲了孙小岚笔记中写的楚明彰送宣虞娈童的事,其实便是因为他对这潜在存在的“漂亮男孩子”抱有着深深的危机感和警戒!借机说来便是想看看钟纨钟砚他们作为孙小岚的孩子知不知道此事的后续,结果宋文期无意中神来那一句“宣宗主有这喜好”更加剧了兰因的疑虑,还是他偷窥了宣虞的记忆,发现他小时候对游仙楼的小倌不仅毫无亲近,隐隐还排斥不喜,倒和那里的女孩子接触才更自然,彻底打消兰因关于此的疑心,教他没再朝这方面多费心思了。
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明确晓得宣虞“不喜欢”——他不该往这方面再想了,他的思绪却不受控地仍在“男人恋慕男人”上打转。
兰因控制不住朝宣虞看去,兰因大概能猜到宣虞为何极少穿这样寡素的颜色:会更衬得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比衣裳还要雪白,而愈发显得外表不具任何攻击性——单薄的衣料勾勒出骨架身段的纤细柔韧,从肩到腰的窄长线条,而夜风拂衣,吹得那襟摆翩千掠起,若有似无地露出一点利落而饱满的腿股……
宣虞从视觉来看当然哪哪都是“赏心悦目”的,但直至此刻前,兰因从未真正把他和游仙楼的小倌“那类人”有过比较,除了照循宣虞意愿的“不可以”,那类人的“涂脂傅粉”“袅娜作态”显然也与宣虞格格不入,但这刻,兰因却突然大胆到灵光一现个让他冒冷汗的想法:宣虞不喜欢“娈童”,会不会是因为他这么“漂亮”,根本看不上那些人,而他比所有美倌人都漂亮——怎么就不能同样也是被男人恋慕的“这类”呢……?!
耳边船夫还在絮絮讲故事里被求爱的矜贵美人起先觉冒犯恼怒断然无法接受,又是怎样被真挚的情意打动,认清了自己的内心……那么就连宣虞冷清傲慢的态度都可以有解释转圜……
兰因胡思瞎想着,正恰巧,宣虞就在这时转过身笑问:“说什么呢?”只是随口一句,而走回来时,他的情绪已明显有了缓和,对船夫吩咐:“返程吧。”
兰因却慌乱得快要被吓死了!更唯恐那船夫接了宣虞的话泄漏什么,嘴里忙不迭絮叨让他们不能挤出半个字的闲空:“师父,你怎么连城都没进只是遥遥看了会儿就要走了啊?”
“因为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可见的,就只是她生活过的地方而已。”就连宣桃曾经的家人,对宣虞而言,也没有任何见的必要:他的亲缘就只有宣桃而已。
“我看你好像讲话了,什么秘密不能教我听见一点啊?”兰因这问题倒是真心的。
宣虞看了他半晌:“我对她起誓了,要对你好一点。”
听起来太扯了,兰因对此当然一个字都不信,只认为宣虞又在哄他,但还是扯起嘴角配合地假笑:“是嘛?”
偏偏宣虞说了实打实的,却也不图他信、感动什么的,转而道:“还在不高兴啊?芙渠这把剑品质独一无二,对蓬莱的意义也是,如果只是因为断水的态度,它以后也不会了。”
可兰因不是施钩玄那样好糊弄的马虎眼:剑灵与主人的心意即便不处处相合,却也相通,兰因可不信断水会无缘无故那般——是以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揭过去呢?
“佩剑厉不厉害,我不在乎。”他走剑道就是为了宣虞,所以在他心中永远是第一位的,甚至可以说唯一的衡量标准,如果其他东西与宣虞相斥,兰因便会毫不犹豫摒弃。就连他如今很忌讳的“像辛夷”,都因为宣虞的一句话毫无条件倒戈了——这绝不是因为兰因没立场主见、傻。两人无需多言自心照不宣。
“那给它改个名字吧,”宣虞注视了他许久说:“换了主人,其实已然不是一把剑了——我期待你会赋予它全新的模样,那么相信即便是断水,也不会再混淆了。”
兰因从这话中品出了承诺的滋味,这才觉出了些踏实,那么和宣虞拥有一对剑,就当真很好了,兰因想入非非了下和宣虞相伴舞剑的美妙场景:“也得起一对名字啊~师父你觉得换什么好?”
宣虞认真思考了会儿,两岸宣桃常与他讲起的家乡种种风物人情在宣虞眸中飞逝,是宣虞在现实里陌生却又在被困童年的遐想间无比熟稔的,凭吊宣桃的感慨还未散去,他突然脱口:“剑似主人——要不就叫‘眉间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