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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青青子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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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离子气得面红脖粗,施钩玄在旁看乐子,忍不住道:“他应该没想到你会这么不留情面。”——不过这就是这老儿自视过高的老毛病了,宣虞对郁离子、江潮生何曾有过情面?昨日师授最后,由宣虞这位二十四代掌宗之主将弟子名录以剑刻碑,同时追述这百余年来蓬莱涌现出的人才事绩,诸位“贤者”为宗门卓著贡献、裴衔镇守碧阙城之功,特别思邈道人这药师一脉都在录,宣虞更以“英杰”“遗芳泽百代”记述孙小岚其人其事…唯对对他名义上的师尊江潮生,半字未提——这其中意味,可谓是在江潮生身后,将他驱逐出了宗门!此事经过悠悠众□□炸似的一夜议论都散播出了蓬莱,郁离子才会不忿于宣虞如此“欺师”要来维护江潮生声誉。

不过施钩玄也不敢过于火上浇油:“不过你也适可而止吧,闹得太难看的话对你名声也不好啊。”

宣虞冷笑:“我不在乎别人怎生看我,但江潮生不是在意极了吗?如果换回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的我…”——宣虞必会不管不顾曝光江潮生的欺世盗名,使他身后名遗臭万年,时时受世人鞭尸,方才能稍以泻愤!如何会满足于现在这般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但如你所说,让世人看尽了笑话,我固然不甚在意,可蓬莱也不是只属于我的,”施钩玄、孙小岚、还有无数以师门为荣的代代弟子……这许多许多人的真挚感情也都会被伤害,“所以我已收敛不少了。”

施钩玄也有感:“你是变了些…”宣虞是怎样的人?年少时施钩玄一度认为,他一副画皮相底下,那骨头绝对与常人生得不同,形状全都是强厉的棘刺!——你但凡轻轻碰他一下,都得被扎得鲜血淋漓!而就算后来宣虞登居宗主之位,行为处事更多以长袖掩盖藏在袖间的匕首了,也不得不委屈自己与他那厌恶者周旋,但宣虞也绝不愿忍让使他们得享片刻的舒心——如郁离子曾自恃为江潮生亲信在宣虞面前拿乔,被收拾几遭最后险些被一脚踢出蓬莱,亦如江朝颐,其党羽当初在蓬莱作威,下头的蠢货也争相附江家的势,所以当听兰因说他作为自己带回来的人却在自己地盘上被奉“旨”苛待,明显将他这个宗主不放在眼里,宣虞觉出被挑衅,原本根本无意见江朝颐影响心情的他,却当即就特意带兰因招摇上门,去打这所有人的脸了。他报复心之强,不仅一毫亏都不肯吃,而且一定得要让人加倍难受回去,才能纾解快慰。

宣虞这样的性情,又有他那手腕手段,但凡深入接触过,别说楚明彰畏他畏得像个孬种,就是施钩玄这么多年的交情下来,也还是真有几分怕他的——这当然便使所有人都与宣虞自动有着距离,宣虞自己更清楚这点,最初聊起收徒之事,宣虞坦言:“我知道作为一宗之主,总是要收弟子的,但对于我自己来说,没有这个需要,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别人的师父。”后来也总有人问,被问得多了,宣虞无论嘴上怎么敷衍编着答案,都绝不松口应承收徒——不过也别说宣虞了,其实施钩玄自己对带孩子内心亦十分敬谢不敏,不说施天白这种烦人的蚂蚱精,就是相对懂事的钟砚、钟纨,平日处处还行,真教起来他耐性也有限,更不要说兰因那样心思感情贼丰沛、天天都要黏糊着人、动不动还爱掉眼泪的,施钩玄旁观他抱着宣虞哭哭啼啼都头疼。

宣虞居然受得了!只说施钩玄记得宣虞对和任何人的亲密肢体接触都算排斥,侍女都只要两个傀儡——要不怎么说神奇呢?这两个可以说处处截然相反的人凑到一处,每一幕却都在超乎施钩玄的想象——他以前可不知道宣虞能这么真有耐心、这么悉心微至地关照人!施钩玄也是这后才发现宣虞原来竟是个极吃软不吃硬的人——也是,从前江潮生那么打压他,可曾见他落过一滴眼泪、告一句饶?而长期教养兰因,宣虞的脾气竟也可观地有了软和,施钩玄记得特别清楚,就在兰因改口叫宣虞师父一年后,宣虞告诉他自己愿意收徒了,因为“发现并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既然有利于蓬莱□□壮大,那做就是了。”很显而易见,正是兰因改变了宣虞对师徒关系的抗拒,甚至施钩玄都能感到,宣虞对其他亲密关系,譬如朋友等,态度也有柔化——当然他骨子里的东西依然不会改,只是像画皮覆的骨上生出了一点血肉,至少不会再那么尖锐地刺友善亲近的人了。

而郁离子致辞的这会儿,兰因与施天白、闻人语站在一起候场,一直在冷眼打量他俩——他不和宣虞在一处的时候,压根就没有丝毫小孩子的做态了,抱着胳膊,那审视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一样,配上他还未痊愈的伤,殊为不善渗人,教施天白被盯得不大舒服。闻人语或许察觉了,不过没有任何反应地持续放空着。

施天白不爽:“你干嘛啊?”

兰因也不爽,虽被宣虞哄过,但他心里还是有点疙瘩的:“没想到真教你成我师弟了。”

施天白气:“什么玩意?我是辰戊辈,你是辰癸辈,你怎么可能排我前头!倒反天罡!”

“可我师父就是先认得我啊。”兰因冷哼道。

他俩吵嘴这空,裴衔作为宣虞请来见证的礼宾已代为招呼:“来给你们师父磕头改口了。”

施天白鬼头,蹿得贼快,第一个就抢着跪到了宣虞身前,但跪好后,就不再表现得冒失了,很恭敬规矩地行过叩拜大礼,唤道:“师父。”

宣虞注视了他晌,扶上他头顶:“天白呀。”

接下来是闻人语走上前去了——兰因最初还只是因没抢过施天白有些心塞,可真当听到施天白改口,和自己一样叫了宣虞师父后,那一瞬,心里的滋味就很难描述了,这种感受又在闻人语也唤宣虞作师父,宣虞还笑应了后,达到了顶峰。是以闻人语都行完师礼站到一旁了,他还愣在那里。

于是宣虞朝他招手:“兰因。”

***

整场内门拜师礼完毕后,宣虞叫几个徒弟先回雪居等他,自己则来到了座秘密地牢。

早奉命候在此的秦松烟为他打开牢门,宣虞入内。

这座地牢内中装饰不俗,如客房般,甚至还供给吃喝被褥,但任增仅被关进这里一日一夜便已极憔悴,神色如那惊弓之鸟,不过见到宣虞,他还是勉强稳住了心神:“宗主,不知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囚禁?”

宣虞入座,后靠微笑:“那我们就来谈谈仙历一五七年,你从中州参与仙盟扫魔任务回来后,就换了一把佩剑——叫斩公对嘛?我拿来看了,确是不俗的利刃。但这么把宝剑,你如何得来,我却未在你对这次任务的述报中找见。而你在此后修为剑法也有了突飞猛进……”

任增声音紧绷:“你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机缘,凭什么报告宗门?”

“你自己的?你到蓬莱前有什么?”宣虞唇边笑意转淡:“你现在身上一丝一毫,丹田内每一缕灵气,学到的所有本事,不都是蓬莱给你的?——你遮掩不肯说,我就默认其来之不义了,或许是你行不义之事,杀人夺宝一类,或许是不义之财,有人给你这等好处让你做什么——想好了再回答,而且我奉劝你说实话,因为你将说的每句话,都会决定我最终如何处置你。”

“这里不是蓬莱的执法堂——你是在对我动用私刑!——别装了!我说出来你会放过我吗?”任增目眦欲裂:“我那才会马上死!你这分明是要暗地夺我的机缘!”

“怪不得你会选择他来寄居,”宣虞扑嗤笑了,微微眯眸,原本轻淡的目光虽仍是落在任增身上的,任增却感觉被其透彻洞穿了一样:“他这份狭隘心胸真的蛮像我们一位故人的,不由就令人念起旧来——是嘛,丹秋老祖?”

任增心跳如擂鼓,强自镇定:“我听不懂你这在说的是什么。”

宣虞却根本当他不存在了:“我与老祖虽未曾谋过面,却称得上神交已久——老祖无论那以采补炼内丹阳精之术、还是外丹、炼器煅造之术的厉害,我可都是一一从江朝歌、江朝颐和江潮生处领教过的。”他唇角噙着笑意:“世人哪里晓得,江潮生最初就只是伺候你江丹秋的一介厮仆呢?”

“哦?”被宣虞点破身份,明紫魂火也无意隐藏了——这名“供灯”暴露得彻底,也没有再继续利用的价值,而他此来本就是为探宣虞底细,如今正面对上,他自任增心口燃起:“潮生这都讲与你了?”

“怎么可能?他打心底里那么自卑,一向将曾低微的过去视为不能示人的禁忌秘密,”宣虞也站起了身,向任增走近,任增抖如筛糠,被宣虞俯身笑吟吟一手捏住肩膀,而宣虞另一手攥向了他心口:“不过现在的‘他’,当然什么都不能瞒我了——你分出一缕分神费心潜伏进蓬莱,不就是为了来确认江潮生是不是真被我这般控制利用起来了吗?”

明紫魂火下意识就朝着宣虞抬眸笑睇向的方向注意了过去:而就见身侧屏风后不知何时现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他之前却根本未发现其存在!

江丹秋这缕分神虽能发挥出的威能距本体来说有限,可亦是元婴后期境界——这也是他敢明目张胆现身的原因:他并未相信宣虞对江朝颐的说辞!而以宣虞金丹境修士的程度,还奈何不了他的神识!

可随着宣虞捏向魂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就像在他掌心无相汇聚了似的——明紫魂火在被生生掐灭的极刑中确认了——是境界的残酷压制!而当世,蓬莱,除了江潮生,哪还会有第二个化神境能再给宣虞借力?!

江丹秋的分神在极度的惊悚中彻底熄灭了,任增则早在这恐怖力量的较量过程里神识崩溃晕了过去。而宣虞接下来更一掌拍在他胸口,以冰灵力冻住了他的心脉,吩咐秦松烟:“以修罗的名义,将他作为我们的诚意带到魍魉鬼域,去与崔罗什谈对付江氏的合作。”

而那抹人影这时也已从屏风后步出:“接下来你依旧意在中州?”

“不,暂时牵制住江氏、不留给其喘息恢复之机后,”宣虞蹙眉反复在拿帕子细致擦拭十指,即便只是间接接触到江丹秋亦是嫌恶非常:“我更有意于探陵阴与玄冥,但我与孟水云对弈时局——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提醒我陵阴很难对付。”

“当然,对此亦急不得,”落夫人道:“那白梦劫亦非常类。”

***

——却先说到秦松烟一行,数日后乔装易容来到了“忘川渡口”:任何人都须得于此搭上幽冥船,才能真正渡入那彼岸的鬼域。

然而方抵达忘川,正遇见两名男修下了船,其中一名男修还笑着与他们搭话,欲要主动分享到鬼域一趟行走的规矩见闻,但秦松烟只低令了句:“走。”一行人便毫不做任何停留地乘船而去。

檀金很惊讶,因提桓的特殊能力,即便伪装容貌,也天然容易取信于人,时时引得人上赶着与他亲近,檀金打小跟着他为非做歹,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兴致所致随手坑人时落空过,檀金稀罕地瞧提桓,提桓耸肩表示无奈:“啊,没办法,她好像对陌生男子都很警惕呢。”

檀金看出他现下心情不赖:“你走这趟有收获?可崔罗什对檀那这个屡屡‘死而复生’,甚至尸骨被火化后都还能复活的事,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见解来啊。”

“这就够了,”提桓微笑呢喃:“这使我基本可以确认,他和我那一直在寻觅的仇人有关了——他果然如预感中的没死吗?还是留的后手?如果不是无虞都忘了,真想看看他对此是什么反应啊……”

而他俩一彻底出了鬼域,涉足到附近那人迹熙攘处,便听到近乎人人都在议论几日前宣虞师授一事,茶寮还有那赶时兴的修士,拿到了万宝楼大批量售出的照影石,正与人放映着宣虞剑断若水的一幕,提桓和檀金也不约而同驻足观看了会儿,檀金啧啧:“宣无虞这是踩着江潮生在给自己造势啊!”说着不免摸了摸喉头和心口位置,虽然伤早痊愈了,但:“见他如此得意,真是败兴!”

“宣无虞要是真做成了仙道共主,对我们不是更好吗?”提桓却是道。

檀金虽不知优昙婆罗之事,但转念就想到了提桓埋在宣虞身边的郗兑、兰因两颗钉子,又看提桓此时谈性似乎不赖——提桓此人,说话做事全看他一时的“兴趣”“乐趣”,以往檀金不是没有好奇问过他与宣虞、兰因之事,但提桓不想说,便一个字不会多透露,檀金就只能全靠自己猜测,但此事几次转折何其吊诡!他可还记得最初宣虞辛夷大婚当日,自己突然被提桓叫去,要他帮忙把辛夷腹中的婆罗种分离出来……然而分离倒是分离了出来——可那“孩子”早已成了人!

檀金可还记得提桓当时有多么怫然,那冰冷透骨的气场檀金现在回忆起来仍觉怖然,不过檀金亦是妖神族裔,所以能猜到些提桓是忌惮和囿于什么,而据提桓上次有限言语所透露出的——这法子居然是由宣虞想出来专为对付提桓的!

檀金万分不解,实在忍不住问:“不是,如果宣无虞真晓得这其中关窍,那这人是个疯子吗?而且那婆罗子…他要真知道你们关系,怎么敢还收养回身边的啊?他到底是不是脑子坏了?!”

“呵,”提桓笑了声:“因为你实际一点都不了解无虞嘛——譬如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厌恶天机观吗?”

这话听上去转得似乎很突兀,宣虞及其掌权后的蓬莱对天机一脉从来都不假辞色也不算什么新闻了,不过个中缘由檀金还真没听谁说起过,随便猜猜:“有仇啊?”

“算是,也不是吧——准确说,这大仇并非清妙当初想杀他时结下的,而是后来我帮助他看清了人心的可憎,”提桓眸中浮现残忍的笑意:“我们十几岁时,无虞曾对我剖白,说他认为血缘亲情本就不会可靠,因为它是天生的——你无法对此改变,但你无疑可以自己去选择自己能掌控的东西,而他与我,就由此可以因遭遇患难成为更深联系、生死相付的‘兄弟’——很可笑不是吗?所以我其后就让他看到,他们与我,他寄希望于这所有人都会背叛伤害他…其中当然也包括江潮生和辛夷…”

“但宣无虞,好像越惨痛就越不愿服软,”提桓道:“越要用更极端的例子来证明自己没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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