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长生诀》的一些信息在《人间仙楼(七)》
———
宣虞打开、进入传承秘境后,搭载着其他人的灵舟也缓缓下降,于是众人得以更近距离地接触这座“云水禅心”。
只见湖水因被厚彻的渊冰冻覆,倒尤其显出质地的清澈,如一面广袤剔透的镜子,完全反照着天空浮云曳游其上的景象,更散发着逼人的灵气,让众人都不由生出了心旷神怡的舒畅之感,仿佛心境都被涤荡。
便有修士享受之余,不由羡慕起了蓬莱祖宗底蕴留给后代的这份福泽:“你我这样远远观之,尚且如此受益,想也知真正进入秘境,神魂将会得到怎样的滋养……”
然而施钩玄听到这种议论,却教训身边这些孩子:“别听他们胡诌就掉以轻心啊,等到你们走一遭就知道厉害了,一旦进入此间,就相当于置身在了云水真人那缕神魂的包裹中,说白了,就是要在大能意识流中清醒地经历一次‘搜魂’的淬炼,为的就是防有那心术不端的混进蓬莱内门,日后以歪心思霍乱门派,坏了宗门根基,对,能熬过这份试炼当然会在这过程中受益匪浅,但常言有道‘水至清则无鱼’——有几个人能经得起道心的至察?不然剑仙怎么会越挫越败?这种试炼多了犹为不是能受得住的,可想见本身都会成为迈不过去的心槛——那经历过后直接道心崩坏的,蓬莱史上也不少见。”
***
宣虞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微敛双眸,运转冰心,甚至强行催动还未达到的第二层境界,直至确认了对面的身影始终没有消失改变,显然真真切切是孟水云现身的神魂,才垂下剑尖,解释:“无虞少年时代在蓬莱集贤阁曾见过您的肖像,更多年临摹您留下的书帖,与长生君谈论追慕您的为人,也清楚这个秘境的特点——所以方才并不确定您这抹身影是否是我因念念心想才生出的幻觉,稍有失礼,请祖师宽谅。”
孟水云闻言失笑,这个年轻人!话粗听上去说得倒无比动听,可行为呢?——他一直在强力运转冰心,可不只是出于他所说的缘由,更重要的,他分明是在以此抵御禁止孟水云去深入探察他的心意!进入这个秘境的蓬莱门人,神识都会尽处在孟水云的洞察间,数千年来比宣虞修为境界高的、个性狂悖的不知凡几,但从没人能和敢像宣虞这样,明目张胆地不配合、忤逆祖师!利用《长生诀》的独特心法在自己心神外御了层坚冰捍卫,让孟水云什么具象也看不清,而如果孟水云蛮力予以摧毁这层隔膜,很可能就会一起毁掉宣虞的心神,这也才是孟水云选择现身与宣虞相见、直接问话的原因。而宣虞此番答话间提及与长生君的关系,算是默认了修行《长生诀》,却只字不回显然更为关键的“仙魔同修”质疑,不动声色地将话语的主动权小小夺回了手中,这样以退为进的话术或许真正意义不大,孟水云却可以凭此更看出此子性格的极度强势、甚至面对自己时也定要处处寸步不让、不惜硬碰硬角力!
“即便是飞升仙家,生剔神魂也是极痛苦的损伤,更重要的是,这相当于在此方世界永久留下挂碍,更是把自身的修行功德永远与蓬莱这座小世界的宗门发展牵扯,但我甘之如饴——在师授试炼被废置的这百多年,我曾多次设想,我若下次还能见到蓬莱后生,会是谁,但其实,我觉得是江潮生的可能更大些,”孟水云颇有感慨:“直到十五年前,我感知到若水力量重归于天地,再之后,我等到了你。而你,让我很惊讶。”
孟水云没有丝毫夸大,即便是他这样真身为飞升大能、已镇守一方宗门数千上万年的存在,也鲜见得——如此真正的“仙魔同修”!一来,是由于仙魔根本道心不同,仙道的道心在于正、一,魔心则充斥着怨恨、憎恶、痛苦、恐惧、嫉妒、贪婪等等一切负面欲望情绪,两道心法出发点便南辕北辙,自是殊途。二来,仙道吸收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的灵力,而魔修则炼化的是阴邪魔气,一者为天地清气,一者为浊气,倒不是这两种性质的力量一定无法被兼容共存,而是清气当然越符合其纯净精一的本质就越强大,而魔气则正有相反驳杂的本质,因此有强烈的扩散污染性,一旦存在,就一定会稀释和污浊正统灵力,这也就是为何正道修士一旦走火入魔,控制不住体内的魔性,往往从前正道的修为也就会荒废,兼之道心污染,便不得不顺应走上魔道了——简言之,并非同时炼化灵力、魔力便可称为仙魔同修,清浊这两种力量的相互抵消反而极易阻碍修行者进益,而这两方力量一旦都愈发强横起来、激烈冲撞下甚至极可能爆毁修士的身魂!这百害无益的岐路当然不能被称为“道”,以往有不得已或不信邪的修士非要强妄而为,无不只是以身证明此法确是违悖天常的逆施行径,为天道所不容。
但大千世界,凡事、常理都有例外。孟水云能感觉到,宣虞体内流转的灵力、魔力气息,虽也免不了相互间的交融、搏力,却没有造成明显冲突,还恰恰是互为表里、相辅相成!灵力对外表现更加强硬,平素冰封、镇压着魔气,让其无以外露,而也因灵力有那内蕴魔气的打底,尤其两者间时时都在做着澎湃较量、交互影响,让宣虞的气海远比普通金丹期浩茫,内中的修为力量,冰灵力得魔性的渗透愈发阴寒,魔力也得冰灵力的滋养更加深醇,总和便至少有同境修士的双倍!其图景恰如那不停游动的阴阳鱼一般,而此等极致广寒之气海环境中所孕出的金丹,更是一颗与月同色的殊品寒丹!就如冷月升于滔腾的海漩与稠浓的夜色间,向整座气海散发着寒霜一样迷蒙的亮银冷晕,如此太阴光华——竟与月妖途径那“妖神”族裔才可能练就的十一品妖丹品相极相近!使得宣虞这个人类修士的灵力显然也具备了同样近似的隐蔽、迷障等特殊能力,完全掩藏住了他自身的魔气。如果不是云水禅心秘境本身的特殊,以及孟水云即便是分离的神魂也有仙家境界,更因深知《长生诀》内情悉心辨别,恐怕都会被宣虞瞒天过海!至于造成此种特例的缘由,孟水云能轻易想通一半——显然这两种力量共同来源形成于一套修炼心法,一套自身灵性魔化了的仙道至典:《长生诀》!
孟水云当初负责坐镇归藏秘境,怜悯《长生诀》鸟尽弓藏的境遇,故而耗费九九八十一日夜与其坐而论道,以同出而平和的《素问》心法帮其慢慢调整梳理本身的灵性,将那小部分犹未彻底被疯狂魔性玷污浸透的灵性文字抢救分离了出来,带出远离秘境中的污染源头,于是才有了蓬莱藏经阁这个虽不完整但神智还算清醒的“长生君”。可很快,孟水云发现,他还是托大了——即便已被废去威力更强的后半段,还被他糅和进了《素问》内容曲改,蓬莱修炼这门《长生诀》的天骄后辈还是或实在难以坚持不得不前功尽弃、道途从此止步,或最多捱到第四境“渊冰”便被那心法里万丈深渊一样空洞绝望的黑暗魔性最终吞噬道心,完全走火入魔!“悔已晚矣,我这才醒悟自己被长生的真灵骗了,祂求我将分身带离秘境,并不是为了保留住这部分灵性,恰恰相反,那些我以为未经玷污的文字,是祂刻意呈现的假象,正像你炼出这修为——内中藏着至深的魔性!祂根本是为了报复所受不公,报复这世间的修道之人!所以我醒悟后便把祂这分神永远封印在了藏经阁,让他无法去祸害世人,更留下警言,明令禁止蓬莱弟子修炼!”
“但如真人所见,我已平顺步入五境第二层,并且至今仍未感到瓶颈,只能说明即使是真人也有走眼的时候,至于真人说长生君非善类——哦,我知道,可并不在乎,”宣虞轻笑道:“对了,长生君还托我带话给老朋友呢:‘老家伙改改你那好为人师的癖病吧,自以为严控着蓬莱代代道统延续,实际呢?你根本干涉不了蓬莱什么,被江潮生束以高阁的这么些年,有没有终于发现其实你的情况比我还不如?’”
这话嘲讽得相当不剩情面了——因为极致运功自然免不了气息大量外泄,宣虞对孟水云能觉察他修炼秘密其实存有心理准备,对这类高高在上审视他的男性长辈挑剔不喜自己,更早习惯了——他的态度向来都是报之以直,所以把孟水云生生气笑了:“一直未来得及问,你与江潮生究竟是何关系?能继任掌宗,他非自然的死是出于你手笔?”
“在外人面前,我需称呼他一声‘师尊’,虽然他除了该如何在悬殊、看不到一点希望的绝境压迫中薄冰求活、卧薪自处、反杀刀俎外,明明什么也没教过我,”宣虞颊边漾起一个清恬的小梨涡:“不过真人将他的死全归于我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只能说多行不义、失道寡助。”
“你这样的性情、能耐以及身怀的这份特秉,江潮生其人能容得下才是咄咄怪事——至于你的本事到底有多少,我具体试试便知。”孟水云也摸着了宣虞几分性情,知只靠言语必不能使他退让,便并指为剑,在空中迅速书写出了如山海般偌大的“师道”二字,那铁画银钩的一笔一划霎时俱化作锋芒剑气杀向宣虞!
***
灵舟上,左右无事的众人都在三两交谈,宋文期指着个穿著青衫道士服、身材高大、气质却颇落拓不羁的男子跟兰因、钟纨介绍:“那就是天机观清妙真人的大弟子沈乾,我给你俩的转运蓍草就是跟他求来的——怎么样?很灵验吧!”
钟纨却道:“可我听爹爹说这就是骗钱的噱头,是这位沈道人几十年来行走江湖爱耍的老把戏了。”
宋文期大惊!赶紧去找神秀居士求证,神秀居士正在指导钟砚作画,闻言笑道:“他是不是跟你强调‘心诚则灵’?”
兰因则被钟砚正在作的画吸引了——丹青引这脉画修讲究的就是一个乘兴而作、一挥而就,从而最大程度抓住留存那一刹那闪逝的神意在笔端,所以钟砚这么会儿功夫就已把宣虞方才出剑的形神再现了出来,钟砚不愧画道小有所成——这画作得颇有可圈可点处,无论宣虞翩鸿般游曳的身姿,还是所持断水剑梢的凌厉冷意,尤其那满卷鹤灵般漫空飘散的雪意,亦把这一剑的剑意做到了具现,但……钟砚完成后却不大满意,就像他这几年来一直感到的:表现上始终差着那么一截,这时却听兰因看了会儿画后搭话道:“你没把我师父模样面容画细致啊?只有飞扬的发丝。”
“嗯,”钟砚说:“我功夫还不够,如果形画得太细反而破坏了意境。”
“哦,”兰因若有所思:“不过你把师父握剑的手画得好好,完全就是像这样的!这幅画能送我吗?我很想拿回雪居挂到卧房墙上……”
钟砚受宠若惊,对于他现在这样的半吊子而言,有人求墨宝可以算幸事,除此外未免不好意思:“你要挂在雪居啊,这…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这幅画摹宣宗主的剑意和气质神韵还缺了点什么……”
兰因这时正在想着回去后把这幅画与卧房里现挂着的师父给自己作得那幅画像,一左一右并排挂到一处时相映照的样子——闻言,便不假思索道:“是啊,你没画出我师父剑意里最显著的孤独。”
“孤独?”钟砚初听甚至觉得有点好笑,这是什么形容啊?
“对啊,”兰因以为他没理解,更详细地解释:“就是完全不被任何人理解的感觉,天地广袤,但他只有一个人和一柄手中的剑,那茫茫大雪下埋藏的是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也不愿向任何人显露的心迹……”但兰因看到了,所以在兰因眼里,宣虞纵然强大,却也像他单薄的背影那样,始终让兰因感到心疼,让兰因的情绪和视线都更由衷紧密地追随着他,任何宣虞的细微都会牵动,虽然师父并不甚知道,但兰因的心是时刻和他贴在一起的——不过如此隐秘的心思与宣虞的心迹一样,兰因也不愿和任何人分享,只会自己一个人默默体会品味。
“并非不染尘、心无物的空灵飘渺,而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人一剑雪中独行于天地旷茫旁人无以知其悲喜的孤冷……”钟砚喃喃,再看自己的画,顿时就觉得意境描摩太浅薄、不堪入目了,他在画道上素来是有几分痴的,居然抬手就想撕毁了去!
兰因急了拦他:“你干嘛!”
却这时,秘境湖面的冰层尽数碎裂,其中恐怖汹涌的灵力流动,甚至遥遥波及得他们这叶泊于半空的灵舟都险被倾覆!
薛潜捋须:“看来祖师已亲自出手‘考业’了。”
裴衔见他一副成竹自得的神情,不由笑:“薛师兄怎么就如此确信宣无虞一定不能成事呢?”
“成什么事?”薛潜嗤笑,“你我皆知祖宗最重道统,蓬莱真正的剑道绝学,宣无虞可学到过半成?他算师承江潮生,可江潮生始终被拦在内门外,对我蓬莱剑道真传亦属于门外汉,”薛潜作为蓬莱第二十三代宗主含景真人收入内门的弟子,无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祖宗对于掌宗者的考察一向最是严苛,就是以往那极受前代宗主厚望、选为继承人悉心栽培多年的真传弟子,也不是没有被认为半间不界否决的,他宣无虞凭什么能入祖宗法眼!”就此一点,他再天赋出众如何?甚至自己走出剑道可以独创剑法如何?越如此,不越显示他非蓬莱嫡系正统传人,又谈何继往传道!
裴衔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言有些道理:“但我记得宣无虞学剑那会儿经常到集贤阁翻前辈先贤留下的诸剑谱吧,尤其是祖师那副书帖,说不准得了几分真意,湘离学士从前不是常夸其书法有成?”
“若仅仅是靠研习剑谱就能学得精髓,那还需要什么师徒相授?”薛潜嗤之以鼻:“我说裴老弟,你话里干嘛要这么长他人志气?”其实要真照薛潜那个资历排法,裴衔才是含景真人的关门得意弟子,而薛潜不过一记名弟子也,但裴衔因受江潮生迫害,虽侥幸保得了性命,却似乎早丧失了全部心气,只愿安心守着妻儿度日,这会儿也不答话,视线的落点仍在落夫人与裴积玉的方向。
而落夫人正问裴积玉:“可感到什么?”
裴积玉神色凝重道:“不太好。”
***
或许薛潜的纸上谈兵论确中某些肯綮,孟水云不能读心宣虞,所以更执了意要靠暴力试出他的底细,没有多留手,锋锐强大的书剑之意将断水所有使出的雪鹤剑气尽斩杀得铩羽纷纷!
“呵呵,”孟水云意味深长道:“都已被看穿了,还深藏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