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彻已带人彻夜徘徊在丹丘秘境的入口——因出产五色石,丹丘秘境原本常年向外流溢出五彩的光晕,但自从江氏老祖江丹秋受伤后选择在此闭关恢复,整座秘境就已昼夜被那晚霞一样的明紫离火照彻。
可就在今天夜里,离火的光芒忽如其来便消失了——难道是老祖出关了?江朝彻不明所以,但他只是奉命在秘境入口把守、听令,没得到允许,实在不敢擅自进入——江丹秋修炼离火近乎大成,脾气也相应地暴戾至极,更何况,这一年多来,由于种种阻碍,江家迟迟找不来资质上佳的合适躯体再供奉给老祖,江朝彻因此颇有点不敢面对江丹秋,害怕被其连带问责。
故而他只是给江朝歌通传去了消息,接着便继续忐忑地等候,而直到天近破晓时,江朝歌的回讯倒还未到,却有一道身影已御空快速掠至。
江朝彻先是警惕,等来人落到跟前,他不由一怔,疑惑:“六姐?”
——令他疑惑的不只是江朝颐独身一人,到来得极其突然,更因为江朝颐此时的模样,与往常大相径庭!她个子不知怎地高挑出了一截,看过来的视线几乎与江朝彻起平,原本婀娜的身材更是瘦削干瘪了不少,使整体看上去竟有了几分男子的气质,而令江朝彻犹为不安的,是她神情的肃厉,眼角眉梢间曾经的柔媚尽褪,如今只透着令人直觉恐惧的威仪——这是修为巨大差距才会给人造成的神识威压!
江朝彻不由自主就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直视对方,心里却越发惊疑不定,而“江朝颐”这时负手走过了他的身边,秘境入口的禁制随即被识别打开,江朝彻愣愣地看着“她”身上亮起的那明紫魂火,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嗓子骤然发紧:“…老祖?!”
江丹秋吩咐道:“你单独随我进来。”
江朝彻不敢丝毫置喙,两人一直到了江丹秋闭关所在的洞府,江丹秋才坐下解释了句:“朝颐遇到了伏杀,临死前将这幅躯体献祭给了我。”
江朝彻虽已有了些预料,但真正听见这话,还是忍不住恨红了眼:“六姐……是什么人做的?!”
“是个魔修,隐藏了身份,”江丹秋简单描述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道:“他虽最后关头侥幸逃掉,但也已为我所重伤。”
——紫微离火传言乃是天火下凡,轻易不灭,造成的伤害只会持续迭加,江丹秋的第九层离火更是能烧灼魂体,这人若想不被逐渐焚烧到魂魄灰飞烟灭,就得尽快想办法医治,而能针对拯救此症的无不是极珍异的药材,获取渠道有限,江朝彻明白过来:“我会通知大哥从这方面入手去查这人的身份,另外,”他蹙了蹙眉:“他戴着修罗面具?——说来近来中州崛起了一股名叫‘修罗’的势力,频频与我们作对,坏了我们不少事,不知道这人与之有没有关系。”
“也可能是故意借此来转移我们的注意,掩饰自己的真正身份,”江丹秋提醒他:“与其关注这点细节,不如去关注他的那把剑,”江丹秋的眼中闪过了一瞬贪婪神色:“打听的时候尽可能不要太惊动了外界——我定要得到那把剑。”
江朝彻应喏,心里却忍不住讶异:其实到了江丹秋这样的修为境界,武器反而容易成为束缚和累赘,就连剑修如江潮生、嵇平明,也都是在此阶段舍弃了有形剑,更遑论江丹秋根本就不是剑修,那么他如此垂涎那把剑会是因为……江朝彻正思索着,却听江丹秋忽然道:“跟我谈谈宣无虞此人。”
江朝彻第一反应是:“六姐的死和宣无虞有关?”
江丹秋沉吟着摇头:“不是这个,而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简单搜阅了朝颐的魂识记忆,才知道她会突然离开蓬莱,是因宣无虞威胁暗示她说——潮生其实未死,而且她也曾在数月前亲眼见过若水剑意的重现。”
江朝彻也是骇然:“这……?”——但剑修的本命剑意就像他们的本命魂火一样,是绝无可能造假的,且只会随着修士的死亡而彻底消散,更何况江朝颐的相关记忆肯定已被老祖仔细检验过,已确定是若水无疑。
“所以我叫你说说这宣无虞,”江丹秋眯了眯眼:“我闭关久不理外事,竟不知道潮生这个弟子居然这样惊人——我记得他还是我江氏游仙楼出身,与你大哥有些关系?”
江丹秋若论血缘,算是江潮生的远房堂叔,如今已有四百余岁寿元,近百十年来,更是专注于闭关修炼,将外界世俗之事全权交给小辈打理,对修界后起的风云并不了解,但他却是听说过宣无虞此人的,只因当初江潮生似乎分外看中这个徒弟,竟愿意修补一直以来的罅隙,专程来到中州向江氏确认了宣虞的身世,并拜托江家清理干净相关的痕迹——这倒也容易理解,以江潮生的身份地位,怕是很忌讳让人知道自己的弟子竟是出身勾栏嘛。
江丹秋想及这里,冷笑了声:“我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你那看起来精明的大哥,竟被个女人摆了一道!”
江朝歌确是在小宣氏身上吃过大亏,江朝彻无言替大哥辩解,却也忍不住回想起了那时:他自小就是由江朝歌带大的,因此幼年也曾被大哥一同带去过游仙楼,那时候见到宣虞——他还需要和他姨母小宣氏一起跪着迎接他们,行叩拜大礼,他想起昔时宣虞匍匐在自己脚边口称“朝彻公子”的模样,再想及他后来反咬江氏,恨得咬牙:“小人得意!”
“还是你大哥处理得不周,”江丹秋沉声训斥:“既已结下血仇,当初就该一齐斩草除根了。”
“这真不能赖大哥,”江朝彻协理游仙楼已久,对这桩事倒是清楚得很:“老祖有所不知,这宣无虞,不知是不是因继承了太素□□,出生的时刻极特殊——当初那神神叨叨的天机观清妙老道还专程为此托人情找上门过,想将他领走,说他卜算出这个生辰八字乃应的是什么‘天地大凶之劫’的,不过我大哥当然不惧这样的恐吓,又需要以他辖制他姨母,便回绝了。后来小宣氏露出背叛不臣之心,大哥也是第一时间下手补救,黑市的拍卖表面是匿名,但实际上我们身为东主,很清楚那买下他的修士出身婆罗门,甚至,举行那场拍卖就是为了和婆罗门达成一场交易——那时,正值南土婆罗门最兴盛的十几年,我们和他们已暗中做过多次买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到处寻找八字阴属的男童,作为祭品定期举行一种‘血童子祭’,宣无虞的命格正符合条件,我们都以为——他一定会死于魔宗血祭,谁会想到他竟能安然无恙地在那边活过三年?!被救下后还被一向眼高于顶的剑仙看中,甚至从映月禅师手下要走了他!”
“潮生确实看重这个徒弟,”江丹秋道:“你们可能有所不知,当初和我谈和解的条件时,潮生可不只是要我们善后处理宣无虞身世的麻烦,还要走了一份《素女经》的传承,大概是担心宣无虞日后没办法处理身上的太素之毒吧。”
然而江朝彻听到这话,却面露出奇怪的神色,终于,他忍不住纠正道:“老祖,其实剑仙对宣无虞……”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委婉道:“并不关照,甚至平心而论,可以说十分苛责不喜。”
“毕竟是唯一的亲传弟子嘛,”江丹秋是亲自见过宣虞和辛夷的,因此对资质、修为都不足明显的辛夷,自然而然就忽略了:“要求严格才是正常的。”
“不是,老祖,”江朝彻见江丹秋不以为意,不得不说得更袒露:“彻儿还是能分得清严厉和苛待的,剑仙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但基本一出关,就会招我们觐见,他那时对宣无虞的教导指点,比起对我和六姐还要彻底忽略得多,还几乎每次,都会因为一些我不太能理解的理由单独地重重罚宣无虞……”
“不能理解的理由?”江丹秋皱眉。
“有时候是因为辛夷犯了什么错,有时候是因为他没按要求照顾好辛夷,甚至有时候连这些理由都没有,如果非要说,我都疑惑,会不会是因为宣无虞表现得好到太出乎意料了……”江朝彻回忆起江潮生威怒时的情形,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液,“说实话,有几次,我觉得剑仙是真已对他动了杀念,更有几次,我觉得宣无虞真会死在当场……”
“被这样对待,”江丹秋若有所思,“那宣无虞应该因此极怨恨和忌惮潮生的吧?”
“现在看来或许?但那时没人能看得出来,”江朝彻讽刺一笑:“因为他表面上一直表现得就是那最无可指摘、忠卑任怨的弟子,每次即使受罚到伤重,都还会诚心诚意地领罚认错,甚至下一次当真不再犯,私下里也只恳切同人说:他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受师尊恩赐,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做戏做到这样冠冕堂皇的程度,难怪连我当时都被蒙蔽了,”江朝彻冷冷道:“真是勾栏里婊子才会养出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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