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那说完此言,室内便陷入了长久的安静,宣虞继续慢条斯里地用碗盖轻轻撇着茶沫,垂眼啜饮,看不清神情的变化,而檀那亦是不露声色地默然等待着——这样无声的对峙良久过后,宣虞才轻轻“呵”地冷笑了声:“他这么告诉你的?”
他抬眼瞥向檀那,眼中殊无笑意地冷冷反问:“而所以,你也就相信了嘛?——相信提桓的说辞?”宣虞说着,手上已不轻不重地撂下了茶盏,发出哐当的一声脆响,身体则怡然地向后靠,调整作了个更雍容不迫的坐姿,定定望了檀那一会儿,忽而挑唇笑道:“怪道昔年曾有传言说,维摩诘这檀字一辈的弟子中,大弟子檀那与二弟子檀桓,不仅论出众难分伯仲,二人的师兄弟感情也极为投契深厚,是以在映月禅师为难继承人选时,檀那甚至因不愿与师弟相争,自愿主动出让,才使那维摩诘的传承至宝‘明镜非台’轻易便落入了提桓之手……我从前对此其实是并不怎么相信的——可却看你直到今天,还仍旧愿意信任他的说辞,且拿来当面质问我,也怪不得会……”宣虞无言地笑了笑,倒是体贴地没有直接将话说出口,只是用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来回刮着檀那,对其落到如此境遇的奚落意味显然已不言自明:“这样一想,你当初的退让也无疑才是恰当的——世人都妄言,你那佛眼能勘破提桓的伪装——可实际上呢?依我看来,你恐怕从来只勘破的是那些提桓愿意让你看出来的东西罢了。”
这一番话实在是直戳人心肺,教檀那默然了许久,才缓过神,双掌合什,歉然向宣虞行礼道:“贫僧口笨舌拙,方才言辞或有不当之处,无疑教宣宗主误会了——贫僧本意绝非是怀疑宗主与提桓有任何牵扯,更非如您误解那般是来质问您与他昔日的关系——宣宗主确比贫僧敏锐洞察,也更为了解我那师弟,所以贫僧才会虔心来向宣宗主请教,还请宗主息怒,原谅贫僧无意中的冒犯。”
“你说你怀疑他和婆罗门有某种更深的牵扯——甚至很可能是侥幸逃脱了清洗的余孽,”见檀那已主动放低姿态退让,宣虞也无意在明面上多为难他,淡淡收起了言辞间那刺人的尖锐:“但很可惜,我恐怕给不了你想要的回答——我确曾被卖入婆罗门,充作门中的首陀罗奴,但或许你也知道:婆罗门覆灭后,所有得救者皆被玄冥宗陵阴真人施加了封禁秘术,封印了和婆罗门有关的全部记忆。因此对提桓这个人,我所余记忆甚少——他自陈原名‘邝桓’,出身末流修仙世家岭南邝氏,而在我所知里,确实有这样一个人,是全家被屠,一路和我同车被掠入婆罗门中,甚至‘婆罗门’这个名字都是被他叫破告知我们其余人的,但此后入婆罗门下的记忆,我便悉数不记得了,获救后,我与他更是分别被带往蓬莱和西洲,再见面,已是在昆仑那次仙门大比,别说我对他所剩的记忆本就不多,多年不见,谁的容貌、性情又较先时没有极大的改变?所以你问我他的身份到底有没有问题,我确实并不明晓,”他微妙地停顿了片刻,语气放重:“唯独我很清楚的一点是,我但凡一见他,心里就厌恶透顶,绝不可能与他是他所言的那种关系。所以我一向避他唯恐不及,就算每次在仙门大比碰见,也从未在私下做任何接触。”
檀那再度默然,无论宣虞此时是否是因顾虑提桓身份敏感,所以在话中有意地与其撇清所有关系,只细究他此言,确实可称滴水不漏。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为宣虞作旁证——因为正是撞见过提桓几番围堵宣虞却总被置之不理,他才会好奇地主动询问提桓原因,也才会从提桓那里获知到他两人竟有如此渊源……
檀那正想着,却忽听宣虞屈指急促地叩了桌案三下,霍地拉回了他的注意:“但我其实并不明白,你为何会这么执着地坚持认为——提桓的身世有问题,正如昆仑莳花仙子所言,当时参与剿灭婆罗门的大能可是有剑仙、花姑、映月禅师、陵阴真人……况且提桓在映月禅师座下曾学艺十年,禅师都未发现问题,为什么你却会怀疑他是婆罗门余孽?”宣虞顿了顿,定定地盯着檀那:“我记得提桓上次在江府说过,你有此猜测是因‘你看到了他从禅师那里取回了属于他的东西’——你是认为那‘东西’属于婆罗门?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
檀那喉结动了动,却是没有回话。
宣虞见此,轻嗤道:“其实我一直也都相当好奇,当初究竟发生过什么,竟会劳动陵阴真人动用最高等级的秘术,来封印我们这些幸存者所有与婆罗门相关的记忆。但看来,你是不打算为我解惑了。既如此,我们也再没什么好聊的——而你身中奇蛊,状况不明,为防有什么差错,还是先暂时隔离监控起来妥当。”接着便吩咐丹哥把檀那带去羡门安置。
檀那默默向他行了个礼告退,而在他离开后,宣虞也终于无需再强压自己早已是盛怒的情绪,砰地一声,抖着手,摔碎了手边的茶盏。从檀那提到他与提桓那所谓的“金兰契交”,如疽附骨的恶心感觉就在他身体里不停翻涌——就好像那寄生于他体内的优昙婆罗已再度滋长了出来,又纠缠缠绕上了他的经脉,仿佛毒发时那熟悉的痛苦滋味重现,宣虞被激得浑身气极发抖——而兰因正是在这时闯了进来。
他好不容易才终于等到客人离去,就马上瞅准了时机,迫不及待地抱着自己的玉牌,想来给宣虞展示自己全部课程都获得了优评,然而这屋里此时实在太黑了,因此兰因跑跑跳跳地进来时,不意踩到了那满地的碎瓷片,兰因赶忙摸索着去点灯。
——灯火闪烁亮起的一霎,照亮了兰因的侧脸,且因为那烛光的簌簌摇晃,使明暗的光影在他脸上错落变幻,竟教兰因原本线条柔和稚嫩的骨相轮廓看上去变得深刻立体了,下半张面庞更是几乎完全隐没在了阴影里——时光仿佛和蜡炬一样会流泪融化,在这一惊霎,宣虞恍惚却也格外清楚地看见,那些肖似辛夷的、让兰因看上去单纯无害的部分渐渐在消融不见了,是以使其下那一直隐藏着的另一张脸的模样无可掩饰地凸显了出来——而当兰因那双尾梢昳丽上挑的眼眸漾着含情的微笑朝宣虞看过来时,便不可避免地,和记忆里那双总含着不明戏谑笑意的眼睛微妙地重合了。一张更为深邃也更显邪昳的面庞仿佛从兰因的脸上生长了出来……隔着时空,朝宣虞遥遥相对地微笑……
两人对视,宣虞神情一动不动地,缓缓捏紧了十指,眯眼审视着面前的这张脸,而兰因则被师父此时紧绷、警惕而甚至带有莫名敌意的神色与周身不觉释放出的威压蓦地吓了一跳。直到灯花啪地一声爆开,两人才都霍地回过了神来。
宣虞率先飞快地垂下了眼睫,以掩盖住自己情绪的失控,缓缓调整着呼吸,而克制住身体极怒下不自觉的颤抖,那如剑锋般盛气外泄的威压也随之收敛平复了下去,连同所有外溢的磅礴情感——宣虞至少外表又恢复了素日来的温和。
但兰因却不能这么快就忘记师父那给他感觉像黑洞一样深深吸附裹挟了自己的深沉眼神,让他的心当时不自觉地咯噔了一下,然后就像失重那样身不由己地飘摇,兰因是茫然的,方才那样的师父不仅陌生,而且仿佛与他界垒分明而不可推逾,兰因几乎疑心是他看错了,因此惊讶又不安地唤了声:“师父?”就下意识去握宣虞的手。
可当他触碰到宣虞的手背肌肤时,却感到了宣虞竟有微不可察的一个想要抽开手的动作!即便师父很快就强迫自己克制住了,但相较以往,还是明显有微许的不自然,兰因何等敏感的禀情,心里已因宣虞流露出的这对自己疏离抗拒的反应轻轻地刺痛了下,更多还有惊疑:原来自己竟真没有看错师父适才的神情!可为什么?师父明明从不排斥自己亲近的啊!而且刚刚来见客人前明明还很好的……
他心念电转间,忽然就记起了檀那出身维摩诘的身份,整个心神都被震了一下似的突然想起了那对由维摩诘送来的麒麟锁,更是福至性灵般地霍然将过去宣虞对自己表现出异样态度时的种种蛛丝马迹串联了起来,对了,师父似乎总是会在自己提及生父的话题时变得和平时不一样——而这檀那分明与那檀金同是出身维摩诘的师兄弟!难道是……他方才对师父说了什么?!兰因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师父知道了……?!
早便习惯于揣摩宣虞的心思,因此兰因其实已经发现了——如果说辛夷只是两个人默契地都不愿多提及的某种禁忌和伤痛,那么关于自己的生父,就更像是某种一直潜藏在暗处的、危险而丑陋的陷阱,他能感到师父每每对此的恨恶和由衷的排斥,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和忌惮……所以当最初自己误会师父就是自己生父时,师父才会因为嫌恶表现出对自己的冷漠,他并不知道那个生父“檀金”和师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却非常怕师父因此迁怒到自己,所以更加地不敢去问,只好像鸵鸟一样蒙住脑袋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但他蒙蔽了自己,却没想到,有这样歹毒的人要专门来破坏他和师父的关系!
兰因自觉已完全想明白了关键,又气又急又害怕得要命:“师父,那个和尚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可他这一质问,正戳中宣虞的敏感神经,宣虞闻言,倏地抬眼看向他,甚至不再掩饰眉目间慑人的冷厉之色,两人间一下又恢复紧绷的氛围教兰因更觉伤心难受了,一直以来最恐惧的事成了真,想着师父一定已全部知道了,说不定比他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他的声音里便不觉带出了委屈,发泄一样地捂住脸喊道:“可我真的就见过他那一次!我娘也没有告诉过我,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也完全都不想要这个爹爹——他和那个大魔头提桓是一伙的,我知道他也是个作尽了恶事的大坏蛋!可我和师父、文期师兄才是一伙的,我怎么…怎么能有这样一个是魔头的爹?!——我恨不得他根本就不存在,恨不得他现在立马就能死了才好!我才高兴!……我就不能没有爹吗?”
宣虞开始还紧蹙着眉,听着听着,却不由抿了唇,尤其听到“我就不能没有爹吗?”的这控诉时,内心更有所触动,而抬手微微用力,揭开了兰因捂住脸的双手:“你从前跟我承诺过什么?”
兰因已经哭得抽噎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师父这是在问什么。
宣虞使力把握着他的手腕,紧紧地盯着兰因的眼睛,同他确认:“你说你会为了我,不要你的生父——对不对?”
兰因用力点头,又怕宣虞不信般,也望进他的眼睛发誓:“我只想要师父,永远也只要师父。”
“好,”宣虞轻轻应道,手指仔细地抚摸过他的眉眼,仿佛在借此更准确地检查、记忆,而将他和其他什么人区别开:“我相信你。”
***
檀那被领入了羡门,公输仪为他打开了间囚室的墓门,但对方毕竟并非囚犯,因此公输仪礼节性地侧身欲请他进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这瞬间,一道身影已快如鬼魅地来袭,迅猛地扑过来扼住了公输仪的脖颈,韩灵雨神色分外狠戾:“放我出去,不然……”
檀那神情一动,刚要出手,却听这人忽然连连惨叫了起来——公输仪神态分毫不慌地抬手拧向装在韩灵雨手肘间的傀儡机关,又连动几处安装在他身上关节要害的机括,顷刻便利落地挣脱了韩灵雨的束缚,看着对方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地痛叫,公输仪笑了笑,模仿他方才的口气:“老实点,不然……”
韩灵雨又羞又愤,自觉已丧尽身为刺客的尊严,气得大声叫嚣:“士可杀不可辱!你们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也好过这样长期折磨我!”
公输仪笑道:“宗主可没吩咐要杀你,不过你现在被关在我们羡门,也算归我管辖——正巧我师父想赶着元宵节办个傀儡灯展,我们忙得手下傀儡都不太够用了,我看你精力还挺旺盛的,不如也过来帮忙打个铁锯个木头什么的吧。”
韩灵雨立刻闭嘴了。公输仪这才转身,请檀那也进去。墓门随即再度阖拢了。
这件墓室倒很宽敞,只是四下空空全无一物,檀那拣了个角落坐下。韩灵雨这才真正注意到他,忍不住搭话:“欸!那边那个秃驴,你为什么也被关进来了?”
檀那却不理睬他,兀自开始静静打坐。韩灵雨自讨了个没趣,有点抹不开面子,忍不住低声骂道:“切,和尚都这么假模假样的嘛——怪不得我师父时常骂映月那个老秃驴……”
“你师父是何人?”檀那突然开口了。韩灵雨得意:“九嶷嵇平明——秃驴,听过我师父的名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