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的意识昏昏沉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宣虞提剑迎风雪离自己远去的背影,听见呼啸的风声、鹤唳,他艰难地想要睁开眼,再看一眼宣虞,却只在挣扎着撑起眼缝时,望见了一片在落日下微茫的烟波,和蓬莱山半隐于云霞间的轮廓。
兰因的眼皮很快又无力地阖了下去,他甚至没有分清刚刚看到的是否是他的幻觉。
然而,在接下来的梦里,那偌大的海潮声依然未散——夜间的海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大雾,月亮也被弥漫的雾气遮掩,使什么也看不清晰,然而自那流动的雾色深处,依稀有缥缈的歌声若有似无地传过来,这歌声无比婉转悠扬,还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渐渐地,兰因头脑中那种被琵琶声挑起的难言疼痛消失了,那始终萦绕着他的窒息香气也仿佛渐渐被海雾冲释消散,雾气随之越来越淡,同样乳白的月光透下来,照见一块遥远的礁石影子,与坐在礁石上的一个模糊人影。
那人微微回头,朝兰因看过来,对上视线的一刻,周遭的水忽然漫涨上来,兰因仿佛一下沉没入了海的怀抱里,水波虽不激烈,还很柔和,但兰因根本不会泅水,下意识使劲地蹬动四肢,乍然从梦里惊醒过来。
拳脚都打在了柔软的床褥上,触感让兰因怔了怔,再仔细环顾周遭素雅的装设,兰因发觉他竟是回到了自己在蓬莱霁山雪居的房间,鹦哥这时打了水推门进来,一见兰因正躺在床上眨着眼睛发愣,忙放下水盆,喜道:“你醒啦?!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兰因摇了摇头,这才有了些实感:“…我回来了?”
鹦哥边拿水打湿了帕子,给兰因擦拭脸上的汗,边道:“是啊!昨儿个傍晚被丹哥驮回来的,你们小的几个都晕着,施长老说是中了迷香、魔音,宗主更是……”鹦哥说到这里,赶忙打住,吐了吐舌头:“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兰因一怔,他在宋湘离忽然变成提桓出手后,便被乾闼婆迷晕掳了去,根本不清楚后来发生的种种详情,但还记得宣虞与乾闼婆的打斗,以为他被乾闼婆重伤,不由紧张道:“他怎么了?”
鹦哥支支吾吾道:“大概受了些伤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宗主向来不许我们打听这些,更不准谈论……不过看施长老给宗主施了整整一宿的针,方才又心急如焚地回药庐亲自配药,或许是…不大好……”
兰因听了,不由急匆匆起身下了床,打开门时,就见已值日中,蝉噪午阴,愈发衬得小院静悄悄的,倒是与往时没甚区别。
兰因未想太多,便同往常似的,急冲冲地往正屋跑,一推开门,就闻见了那股奇异的花木清香,比之前几次都要浓烈,甜到仿佛腐烂糜溃,雾一样氤氲在空气中。兰因循着这香一路找过去,终于在净室里头找到了宣虞,就见他全身赤裸着浸在浴桶的药水里,双手紧紧攥着桶沿,额头抵在手背上,正在细细地发着战栗。
兰因赶忙小跑过去,他只有浴桶高,踮着脚也只能勉强看见宣虞裸露的背——那背单薄羸瘦,其间却插满了百来根银针,而更为触目惊心的是,那针下突起的血管,竟呈现出骇人的黑紫色!
兰因吓了一跳,轻轻去握宣虞冰冷、颤抖着的指尖,宣虞却忽在这时直起了身,开始大口大口地往浴桶外吐着黑血!
他的脸色白得同张薄纸一样,唇色发紫,吐出来的血却浓黑,大滩大滩地积在地上,散逸出那种犹为馥郁清甘的花木香,和新鲜的血味混在一起,格外地甜腥。
丹哥的声音这时隔着几道门遥遥传来:“宗主,朝颐长老领着江九公子正在外面,说有事求见您。”
宣虞低垂的睫毛颤了颤,面无表情地抬起脸,他额间冷汗密布,眼珠却黑得吓人,强行将剩下的血又咽了下去,开口的声音低弱沙哑:“教鹦哥领客人到厅中稍等片刻,你进来。”
他说着,咬牙从桶间撑起了身,兰因这才发现,宣虞正身较背后更加明显,无数黑紫的血管自左胸口向外延展,颜色逐渐变淡、转青,像是自心口间开出了朵瓣如细丝的重花。
宣虞对丹哥道:“把针都拔了。”
丹哥看着宣虞的脸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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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姐这回可不能赶我走了啊,少说我也得在你这赖到中秋,等大哥差不多彻底消了气再回去。”
朝颐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嗔怪道:“你说你都多大的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似的不稳重,成天惹大哥生气,还千里万里地躲到我这儿来——清姐儿、勉哥儿就在这儿,你这个做叔叔的说这种话,也不嫌害臊。”
宣虞正在这会儿挑了珠帘进来,听见这话,微微含笑环视厅中:“原来是朝彻来了。”
厅间除朝颐之外,还坐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青年,脸上一团的笑,眼格外亮,同一对十五六岁模样的少男、少女,见到宣虞,几人忙起身行礼,朝颐笑着同宣虞介绍:“这两个都是我大哥家的孩子,思清和思勉,之前通信时,常听大哥提起两个孩子抱怨在家中没有年龄相仿的小辈与他们切磋,我便邀他们来蓬莱学宫小住段时日,”她笑着指江朝彻:“——谁知道这泼皮竟也跟来了!”
宣虞摆手示意他们免礼,坐下后,喝了口茶,江朝彻不动声色地拿眼风暗暗打量着他的模样、神态、动作,面上则依旧只是笑嘻嘻地插科打混:“七姐,怎么宣宗主一到,你连骂我的声音都小了不少呢?”
朝颐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胡说八道什么!”
——隔了一道门,施钩玄匆匆忙忙配了药赶回来,却见屋里只有兰因和丹哥,而厅房那头隐隐传来笑语,不禁皱眉:“师兄呢?谁这时候来了?”
丹哥低声道:“宗主去接待朝颐长老和江家的那位九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