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学馆散学比平日稍晚了些,故而公冶先生刚一宣布放堂,就有不少学生迫不及待地径直冲出了门。
宋文期也急着催促兰因:“快点走了!”
兰因疑惑:“要去哪?”
钟纨这时也走了过来:“昨天爹爹不是邀请了你们散学后到‘行看子居’做客?”
宋文期忙道:“对对对!神秀居士还答应了一会儿带咱们去观看学宫大比呢!”
钟纨看看天色,道:“快日落了,大比估摸着也要近尾声了。”
宋文期闻言更急,忙不迭又催促着兰因快些。
行看子居距学馆不远,钟纨带着他们向东南曲行不久,便见到竹林的尽头,映出了道长而低矮的素白院墙。
日光西斜,将篁竹的疏影照在墙上,风移竹影,落落地摇动,随即那墙竟也紧跟着簌簌地摇晃了起来,甚至从中间裂开——兰因瞪大了眼,这才看清,那哪里是什么矮墙,分明是些被连缀悬挂起来的巨幅宣纸!
宣纸纷纷被风吹扬起来,漏出纸后,正在泼墨挥毫的钟神秀。一眼瞥过去,兰因险些没能认出他来——神秀居士虽仍是坐在素與之中,但他面上的青白枯槁之色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升起红润的两颊和焕发着熠熠神采的双眸。
只见他广袖飘举、手腕急转,运笔如流水行云,而毫笔所挥出的墨滴就像活着的科斗一样灵动地自觉游向了宣纸,墨迹渗透纸背,兰因只觉顷刻间,面前便浮现出了个书生装扮的男子的模糊背影。
然而仅这几息过后,钟神秀明显就再难为继,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持笔的手也跟着颤颤,使墨水都滴到了袖襟间。
钟纨见此,不由担忧地大叫了声:“爹爹!”立刻朝着他跑了过去。
兰因和宋文期也连忙跟上,一入这方庭院,便见“行看子”居果然不负其名,布置如同间画廊,悬挂满水墨丹青,院落中虽空荡荡不设任何花草、鸟兽,但所挂的画里,却有不尽的山水、虫鱼、四时草木与众神仙佛道人物,行一步即可见一画,赏一画即能观大千世界、百态众生。
只见其中工笔细致处,墨走如游丝,细入人物毫发、衣纹之纤微,花瓣、云层之边际褶皱;彩墨渲染处,则浓淡相宜,富于层次和用色的变化,匹配着画中的情形,既有鲜妍活泼,亦有清新淡雅。
兰因和宋文期都看得有些呆了,不断在画前停留,画中景物仿佛蕴含有无尽的灵性,看得久了,竟分辨不出是画中那些生灵飘然欲出,还是他们恍惚进入到了梦幻之境。于是直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兰因和宋文期才终于走到钟神秀的面前。
一走近,就闻见了浓烈的颜料味和酒气,只见钟神秀脚边倒着数坛已然空了的药酒壶,正在专注为面前的人物肖像图赋彩。
兰因仰头看去,当看清这画上,书生打扮的男子的正面形容时,兰因不由一怔。
——这人一袭缥碧衣裳,头系明红丝绦,手提一盏青莲灯,面容并不如何出众,但神情却奇异地使人移不开目光,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仿佛也正在自画里向外凝望过来。
宋文期亦觉这画中人神态惟妙,不禁啧啧称赞道:“怪不得我爹跟我说,丹青引传自画圣道子真人的绝学,最得墨之精妙!”
钟神秀这时收起了笔,闻言,摇头轻笑:“这哪里称得上是丹青引的绝学,不过是‘取影’小技罢了,”见到故交之子,他难免回想起自己年盛时的光景,感慨叹息道:“可叹我这几年油尽灯枯,再用不出任何师门绝技,使此雕虫小技尚需要借助药酒之力了!”
钟纨不由眼圈一红,握住他的手:“爹爹,你瞎说什么呢?什么油尽灯枯……”
钟神秀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是爹说错话了,阿纨别在意。爹进屋去换身衣裳,这就带你们去学宫。”
前往学宫的路上,宋文期忍不住问:“钟伯伯,你刚刚说,那幅画使用了‘墨踪取影’?我记得我爹跟我讲过,丹青引的这门技法是专门用来追踪寻人的,这些年广泛用在绘制仙盟的通缉令上……”
钟神秀颔首:“不错,这正是马上要追加在仙盟天字通缉令中的影像。”
钟纨闻言,皱眉道:“天字?那岂不是个穷凶极恶的大魔?万魔宫刚被剿灭,余孽还没除净,怎么修界又出现了这样的魔头?此人犯下了什么案子?”
钟神秀叹息道:“魔总归是杀不完的——这人名叫李孤灯,”他想了想,省略了那些不宜讲给小孩子听的内容,只是道:“此人遭受天字通缉,不单是因最近连番作案,更是因为仙盟怀疑他就是万魔宫在逃余孽提桓的一副‘化身相’。”
“——提桓出身维摩诘宗,习得佛门一门名为‘千如形相’的功法,此功法之大成者,练就千面如一面,能化诸形身相,轻易便可变幻做任何一人,而让熟悉之人无觉无察,在伪装一道上,比羡门的‘傀儡人面术’要更加难于分辨出来。”钟神秀解释道。
宋文期吃惊:“那这要怎么才能抓住他?还有,是怎么认出李孤灯就是他的化身相的?”
“维摩诘宗映月禅师座下的大弟子,也就是提桓曾经的师兄——檀那和尚,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追缉他。檀那天生佛眼,任何皮相的变化在他眼里皆是虚妄,只是提桓一贯形迹诡秘,又有部众做掩护,使檀那一直未能找到他。而这一次,李孤灯这个身份暴露,则是因他现身在了魍魉鬼域——魍魉城内行走必得执灯,灯中燃烧的乃是修士的魂火,是有人认出了提桓的魂火……好了,不说这些了,”钟神秀单手操控着素與,另只手从袖中取出身份玉牌:“学宫就要到了。”
神秀居士曾在学宫担任书画教习,后来虽因身体的缘故未再执教,但身份从未改变,故而这次一现身大比场合,立马就被请上了北看台。
看台上坐的几位长老一时都看向了他——身侧的兰因。朝颐一瞥之下,当即就转开了视线,眼风再未朝兰因的方向瞟上一眼。而郁离子则皱眉紧盯着兰因,面色十分不善。
兰因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脸色一下白了,下意识无助地望向了首座上的宣虞。
宣虞便朝他招了招手,兰因立即向着他跑了过去,激动地直撞到了宣虞的膝上。
宣虞扶了下兰因的肩膀,食指贴唇,示意他:“安静看着,别出声。”
兰因乖乖地点头,转过脸来,依靠着宣虞站好了。
然而郁离子见此,面色愈发难看起来。施钩玄正坐在他右手边,担心他忍不住就要当场发作,连忙招呼道:“阿纨,宋家小子,你们到这里来!”又立即转头,给郁离子引荐:“师叔,这是神秀居士和小岚的女儿,这个则是宋湘离大学士的独子,现在都在学馆中读书。”
郁离子神色稍霁了些,对钟纨点头道:“你哥哥这次表现得不错。”
钟纨惊喜:“哥哥有希望进入比试的前五名,获得随行宗主前去法会的资格吗?”
施钩玄示意她看擂台上的胜负榜:“大比的规矩是每人比十场,摇签决定对手,最后按胜负积分排位,阿砚现在已打满了十场,我看按他的成绩很有机会。”
钟纨马上朝胜负榜看过去,只见榜上现在由右向左依次是:“闻人语,九胜零负;公输仪,九胜一平零负;施天白,八胜一负;宁舍我,八胜一平一负;钟砚,八胜二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