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一把拉住六儿的手臂,说道:“不是这么说话,大爷事体繁忙,小人如何不知道。只是女儿已然病在床上,水米不进,一条性命都在大爷的身上,只求大爷怜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来,放在六儿的手里,又说道:“若是大爷能来,另有重谢。”说着就要趴下去磕头,六儿慌忙扶住,将银子收在袖口里,笑道:“我们爷和你们姑娘那是怎样的交情,如何不来,只是才成了亲,里头奶奶又看得紧,白不得个空儿。等过了这几日,我寻个时机慢慢和大爷说。”
王八说道:“小人那日来,正遇见府上喜事,不敢进去,也是在这后门儿等,听这茶馆伙计说贵府上大爷娶亲,我还不信。我说先前说是十月里的亲事,如何九月就要娶亲,只当是这伙计消遣我。又踅过大门去看,果然见前面张灯结彩,尽是来往道贺的人,好不华丽热闹,我也不敢冲撞。等了半日,见发大哥出来接应人,我又不敢上前。回去把这话告诉我女儿,她回了房躺在床上,我还只当她有些气闷,谁知第二日就起不来床。又是延医,又是吃药,搅缠了这些时候儿,银子也不知花去了多少。前日痛哭了一场,说大爷骗了她,小人不知,如何这亲事会提前一个月?”
六儿笑道:“这事大爷哪里做得了主,都是家里上人的意思。早一日晚一日的,还不是他们商量了说话。”
王八说道:“不是这等说,这娶亲的日子,岂有个随意更改的道理。”
六儿只是笑,不说话,王八就不再问。又说了几句,六儿怕里头人找,不敢久谈,别了王八,往里头去了。
王八回了家,将一应事和黄妈妈说了,鸨子骂道:“实在可恨,白白的把我女儿折腾成这个样子,肚子里还装着他柳家的种子,他倒娶亲去了,天下也没有这样便宜事。”
王八说道:“还说什么,吃衣食饭的人家儿,这种事还少得了。自家的孩子,以后养大,不愁没个出路,还强似在外面买来的。”
鸨子说道:“你不见女儿一心的要嫁那姓柳的,不是我说,她自小养得娇娇的。及等到大了,又调教的诸般乐器都会,又会说又会笑,模样儿又好,才做几年生意,难道就放她嫁人不成。前日子一个苏州贩布的客人,出一千两银子要买她,我还不松口,姓柳的五百银子难道就想娶我的女儿,天下没有这样便宜事。”
王八说道:“那时节女儿还未曾接客,自然的价钱就高,如今做了三四年生意,怎么好和那时候相比。自搭上这柳大爷,银子少说也赚了有七八百,就是把女儿嫁给他也没什么,左右还有一个金姐儿,只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孩子。”
鸨子笑道:“做了婊子还思想从良,发你娘的春梦呢!姓柳的背靠着官府,难道会娶一个婊子,柳二随口说得两句话,你们就认真起来了。你想着他家势焰,要女儿嫁进去沾他的光,你是八月十五打下过年的糕——打谱可早了。劝好了那妮子,老老实实做生意是本分!”
一席话说得王八没言语。
第二日,鸨子起了个大早,拿个托盘端着一碗鸡蛋羹,往银宝卧房来,见里头丫头才起来梳头,鸨子骂道:“老娘起来汉子也接了三四个了,你们还猫在这里睡觉,一个个眯缝着眼,头蓬得有箩大,老娘倒不是来请你们做活,倒是请你们来做小姐来了。”正骂着,见里间走出来一个小丫头,一头拿手捂嘴打呵欠,一头歪踢着鞋往外走。鸨子托盘放在小桌上,赶上去,一连打了三四个耳刮子,把那丫头打得杀猪也似的哭。
鸨子骂道:“你这娼妇,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界儿,由得你歪在里头不做活假扮小姐也怎么。”说着又拔下头上簪子,扎得那丫头怪哭。
正骂着,银宝出来了,对她妈说道:“妈要看我不顺眼又何必打骂丫头,拿根绳子来,直勒死了我,省下多少事。”
鸨子慌忙起身,上前扶住女儿,温声说道:“我见你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又恹恹的不吃东西,心里心疼得了不得,一时就急躁了。”说着扶着银宝往外间来坐着,又亲自舀了一匙子鸡蛋羹递到银宝嘴边,笑道:“这是我看着做的,你吃一口吧。”
银宝将头一扭,冷笑一声,说道:“妈这不是心疼女儿,是心疼银子。这鸡蛋羹也不是为了我的身子,竟是为了妈的生意。”
鸨子讪笑道:“你这都是疯话,当娘的,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女。”
银宝说道:“妈不提当娘的也就罢了,若是提起当娘的,连我也要坐不住了。自我十五岁做生意,这几年哪一年不给妈进千把银子,不说别人,自前面柳郎来,在咱们家的花费我不说,妈心里也有数。”
鸨子笑道:“怎么好端端的,说起来这话来了。”
银宝说道:“这话也不是今日才想说的,只不过今日不说开,妈就还要装糊涂。我虽然身陷烟花,却一直想嫁个良人,自去年柳郎来,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嫁他。我也不是为什么权势,也不为做他的正室,我不过是为我的心,为他这个人。妈虽然不说不让我嫁的话,却总敷衍了事。我今日也把话和妈说开了吧,若是让我嫁,这房里东西我一样也不带走,除了我身上穿的这身衣裳,我的体己也一并都交给妈,妈若是不答应。”
鸨子瞅着她说道:“我不答应,你便怎么。”
银宝微微一笑,说道:“妈若是不答应,我不过一死罢了。”
鸨子见女儿说话全不似往日光景,竟是铁了心的要出去,冷笑道:“我劝姑娘别把话说得太满了,自古砍得不圆旋得圆,你打算得严丝合缝,可不要忘了人家柳大爷是什么道理。你指望着出了这个门儿,穿绫罗带绸缎,金奴银婢的使唤着,当柳家的二奶奶。为妾不如娼,你想从了良过清闲日子,我告诉你,咱们做女人的,嫁了人家儿那是第二次投胎,投到个好人家那是造化,要是陷在那深宅大院里那才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姑娘,我劝你细思量,不要错把妖魔当成菩萨拜,害人又害己。”
银宝笑道:“是福是祸,凭我一人担着,绝不敢劳妈费心。若是好人家儿就是我的福报,若是我造化低,遇到那等搓磨人的去处,我也自认。似这等每日迎来送往,等到年老色衰,不是像妈这等的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送,就是买骗人家女儿送在火坑里。我前世不积德,如今做了这个营生,难道还要再将来世断送么。如今我有了身子,总是不为我自己想,也该为他着想。”
鸨子气个半死,连说三个好字,说道:“我把你养大,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没想到竟然养出这等一个黑心白眼的。你说我是将人送在火坑里,我好吃好穿的供养着你,又请先生教你读书,如今调理的会写字会作诗,也有几分的名头在外面。你如今翅膀硬了,说起二话来了。我告诉你,你要赎身,我也不是不依,叫他柳二拿二千银子来,少一个子儿,你也难出这个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