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蒂笑了笑,带着某种成功捉弄到别人的开心:“发什么呆?没记错的话,我们碰过两次面吧。”
“是三次。”森穆特语气确定地回答,看见她皱起眉头回想却仍是一脸茫然,忍不住嘴角上翘。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这个秘密。
他端端正正跪下来:“卑职荣幸之至。”
她又恢复了那种上位者的姿态:“你会以为自己是因为剑术好才被选中的,但那只是最基本的条件,剑术比你好的大有人在。一个好士兵,不见得是个好侍卫。在战场上,只要看旗帜就知道谁敌谁友。但在这里,所有敌人都长着一副恭顺善良的面孔。所有对你示好的人,都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想要对我不利。他们会使用财色,诱骗、挑拨离间甚至胁迫威逼,利用你去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我更看重的,是你不肯妄取非分之物的干净心地,还有能够判断实情的洞察力。”
森穆特听了这一番话,心底一热,又是一冷。热的是有人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冷的是他刚刚才发现,她那些举动看似少年意气甚至算得上胡闹淘气,其实她完全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自己应对稍微差池一点,就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他不会忘记,她与那夫尔提属于同一个阶级,那个动动小指头就足以碾死平民蝼蚁的阶级。
他只是想在这艰难世道上努力活下去,并且养活一大家子的升斗小民。公主侍卫这个差事,待遇应该不错,再怎样,也不至于比前线侦查兵更危险。
掐灭那点本就不该出现的非分之想,他可以当好一个“门口雕像”,他的家人可以不再忍饥挨饿、担惊受怕。
“卑职记住了,绝不辱命。”
苏蒂点点头继续说:“记住三条侍卫守则:不发问,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不得多嘴发问,更不得妄加评论;不泄密,无论其他人问你什么问题,都必须守口如瓶;不违抗,无论我命令你做什么,马上执行。你能发誓做到么?”
森穆特道:“我以主神之名起誓,服从守则——只要不违背我的良心。”
苏蒂撇了撇嘴:“你把良心放在我的命令之上?”
森穆特低头,并不愿意否认这一点。但是他想起母亲因为辛劳和颠沛流离而伛偻的背影。他已经十九岁了,必须替母亲担负起五个弟妹的未来。小弟弟帕伊里终日淘气,该送进学堂学些好了。大妹妹妮菲嫁人后过得并不愉快,他要是有个职位,就能给她撑腰了。
他尽量不去想,接受她的条件后,就可以与她朝夕相处这一点。这念头隐现在他灵魂深处,仿佛是站在黎巴嫩的高山绝壁上,下面深谷里雪松森森,龙吟虎啸,他明知道掉下去必死无疑,却有个莫名的低语声引诱他靠得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以主神之名起誓,服从守则。”后半句他在心里补了。
苏蒂说:“回答我,是谁俘虏了伊比拉努?”
“我。”森穆特毫不迟疑地回答。
苏蒂抬了抬眉毛,指着案边一个陶罐道:“这罐子里是剧毒的沙漠黑蝎。伸手进去抓一只蝎子出来,如果你刚才说的是实话,蝎子不会蜇你,如果你撒谎了,就会命丧当场。”
森穆特大惊失色。
那罐口只容一手探入,高度也只有一掌高,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蝎子能知道我有没有撒谎?”
“你发问了,违反侍卫守则第一条。”
按照他朴素的常识判断,蝎子就是蝎子。哪怕它是塞尔凯特女神的圣物,哪怕开国神王美尼斯以它为名,也挡不住它一被惊动就会蜇人,跟他说没说谎毫无干系。
苏蒂见他不动,便冷下脸叫道:“提伊!”
森穆特见她身旁那个彪形大汉闻命就朝自己走过来,表情轻蔑不善,看样子准要把自己撵出去或者怎样,不禁气血上涌,往前踏了一步,就把手伸进罐子里去。
里面真有蝎子!
那种可怕的毒虫密密麻麻,双钳和毒尾冰凉潮湿,高高举起,在他手指间蠢蠢爬动……突然,他痛苦地惨叫一声,缩回手来,一只蝎子被他甩在地上,一脚踩扁,只见他表情抽搐,握着手指蹲下来,然后就躺倒了。
屋里的人全都被吓住了。苏蒂急得站起来,朝铃喊道:“不是叫你把毒针都剪了吗?”
铃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战战兢兢地道:“我……我真的都剪了……”
苏蒂不理她,跑到森穆特身边蹲下来,伸手去探他呼吸,又趴在他胸口听他心跳。然后她直起身来,冷笑道:“没事,我自有办法救他。”
森穆特正两眼紧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忽然觉得什么尖尖细细的东西伸进鼻孔,一阵痛痒,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大喷嚏,只得爬起来。
苏蒂把手里的芦苇笔丢开,忍着笑,板着脸道:“你敢骗我?!”
森穆特死皮赖脸:“侍卫守则没说不能装死。”
“现在有了。”苏蒂怒道,“罚抄侍卫守则三百遍,明早交给我,错一个字少一遍,你就等着挨鞭子!”
她确实让他立刻后悔了自己的鲁莽,他从九岁起就没进过学堂碰过纸笔了。
他枯坐在分配给他的小房间里,咬着芦苇笔,搜肠刮肚地回想那些字应该怎么写。
忽然,窗外扔进来一个纸团。森穆特连忙推开窗户,只听见细碎的铃声隐没在花木之间。
他展开纸团,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侍卫守则,他以一己之力加上的第四条加粗重笔:“严禁戏侮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