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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9章 第五四九章 敬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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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孝全身痉挛,憋的半口气被淤积的血气冲散了,整个人塌了骨头般,额头磕在雪石上。

靳王转回案前,背对着他,“本王适才说了,野鹰若不听训,就断它几簇翅羽,就算飞不高,也不至于死。那您呢?您呵护了一辈子的金翅膀若就此一刀断了,便是死无全尸了——本王把刀带来了,您打算从哪节骨头开始削。”

“……”韩孝倒吸一口冷气。

一柄银刀忽然落在手边,将他的手背割破了一层皮。凛冽北风吹进骨缝,不用下刀,也扎得他生疼。

靳王来到韩孝跟前,烫了金线的皮靴一尘不染,“是韩三司自己动手,还是本王帮你。”

韩孝浑身颤栗,额前的花发仿佛在一夜间白透了,有几缕黏在眼角,没力气拨开。他不甘心,却也不让步、不解释。

他一辈子硬挺的背脊只在陛下面前弯折,他尽职尽责,的确是一位忠臣。可即便是忠臣,也曾被污泥脏了心、黑了手,到头来百口莫辩,罪无可赦。

哪怕把自己编纂过的刑典倒过来翻,这一刀也该他的。

“是微臣之过,一步错步步错啊……微臣愧对陛下,愧对皇恩……老臣先行一步,到地底下,继续为吾皇效忠!”

韩孝抓起刀,嘶哑地喊了一声,闭着眼狠狠往脖子上抹去——

抹到一半忽然顿住,这才发现,刀锋并未开刃,这是一柄杀不了人的钝刀!

“殿下——”

靳王点燃一根火烛,将那张运贴拾起来,当着韩孝的面,一寸一寸地烧了。

韩孝瞪大双目,难以置信地看向靳王,“殿下……”

“这张运贴,本王就当从没看见过。”靳王深深一笑,“韩大人一世为臣,履历上那块泥点子,本王亲手替您抹了。您继续做您的忠臣良相,本王不扰。”

“哗啦”一下,纸烬飘落浮雪,火红色的燃烟丝丝消殆,顺着三司大人的眼皮落在跟前,人间清透了。

靳王将那杯淡茶递到韩孝手中,“本王以茶代酒,敬大人一身忠骨。这一刀就当是本王帮您剃净骨刺,从今往后,您依旧两袖清风。”

韩孝蓦地抬起头,第一次正视靳王的双眸。

这柄横空出鞘的王锋向来杀虐不计,却在落锋的片息长存温忍,周身溢暖,堪比化透雪原的日光。

韩孝双手托捧起那杯淡茶,历经冰火两重天,额头上一层细汗,老泪纵横。

“殿下,您为何……”

“本王自小习得一句善言,想说与大人听听——‘凡经逆旅困渡,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叫人不济。无妨,反求诸己。’若自己都帮不了自己,要天、地、人何用?”靳王将削好的木架放在石案上,允雪鹰跳上去,“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大人求仁得仁,心诚则灵。”(注1)

片刻静默后,韩孝连忙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明白了。微臣替韩门三族谢殿下不杀之恩!”

韩孝告退后,初九忙上前一步,小声问,“王爷,这老头明不明白事啊?”

殿下继续喂他的胖鸟,“那就要看这位韩三司投诚的心意是真是假了。”

幽州府内院,丁大人简直快被这压抑肃杀的气息折磨疯了,然而这种节骨眼上,二爷却在亭下悠闲地看书,一点也不急。

师爷转身的时候一没留神撞了丁大人,两人差点抱在一起。

“你跟这转悠什么,还不赶紧去驿站那边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曾师爷硬着头皮刚要折身,就见一个侍卫跑过来,“禀大人,王府后门的哨岗悄悄撤了!”

丁大人两眼一亮,“真撤了?!”

“千真万确!说是要给初九留下赊粥的门。”

二爷落书起身,“丁大人,那待会儿就请您好好招待韩三司,有贡酒奉上为何不收。”

胡立深紧追上去,“师父,您要走后门吗?”

“走什么后门?”二爷打了个哈欠,握了握徒儿的肩,“为师困了,回丛中坊睡一觉,谁也别吵。”

于是他这一睡,便至月上中天。

月牙在雪云上漾成一抹轻舟,漆黑的屋子点燃一盏灯豆,框出一个人影。

“咝……”二爷昏睡间被人弄醒,忙在被底按住他的手,眼还没睁,“都说了别来吵我,就你不听话。”

薛敬附在他耳边,一脸愠色,“说不进王府你还真就一步不进?我那门上是生了荆刺么,就这么不招你待见?我遣人去问,胡立深说师父早就回丛中坊睡觉了,我在府里眼巴巴地忘川秋水,被窝暖热了也没见你人。”

“胡说八道。”二爷睁开眼,终于看见来人。

才几天没见,仿佛隔了许多年那么久。

“你这几天,没睡吧?”

“还好,不累。”握紧一路的拳终于松了,二爷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薛敬难掩愧疚地说,“那日一早幽州遣人来迎我,接旨的时辰分毫不能差,我一出寨门就被困住了,根本来不及回去告诉你,只能托余广志传话。嗨,也不知道这二傻子能记下多少,好在我留下了燹刀,结合‘大雪平川’那句密语,你定能察觉事态严峻。只是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追过来了……”说到这,殿下不禁美滋滋地笑起来,“这一路疾马累了吧?我给你揉揉。”

“啧……别烦我。”二爷拍开他的手背,朝案上放的燹刀扬了扬下巴,“你还敢说?这一路危难重重,你回幽州接旨竟然连佩刀都不带。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是觉得自己刀枪不入么?”

殿下半分没觉得自己有错,反而兴师问罪般凑上去,“那你呢?我听说那朱廷望的膝盖都被你勒碎了,你怎么这么大劲?”

二爷讪笑,“那他死了么?”

“你——”

“既然没死,废什么话。”

薛敬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说,“不是说你不对。我朝虽用重典,也最忌滥用私刑。那韩孝自入仕起就成天与刑律打交道,平日最会抓人把柄,咱们——”

“来不及了。”

薛敬一愣,“什么?”

“要施威于人,还要想办法拦住韩孝挟你回京的车马,我没那么多功夫深思熟虑。”二爷半撑起身,缓道,“当时在我眼里,朱廷望是一步活棋,也是一步死棋。用好了这步棋,既能成缓兵之计,又能试探韩孝的立场和底线;但若是用不好……鱼死网破。”

殿下心里十分之暖,却还是被他不顾一切的雷霆手段弄得头皮发麻,不敢训,可不训又不行,便只能犹犹豫豫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下不为例。”

结果听上去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倒像是隔靴搔痒。

二爷一点也不惧他,冷冷一笑,“那要看韩孝识不识抬举,要是雪鹰没来得及三天内赶回,韩孝又非要带你离城,我就再废他一条腿。”

“你——”殿下简直快愁死了,凑到他眼前央求道,“二爷行行好,高抬贵手行不行?那朱廷望经不起折腾,要真死在幽州,不好交代。”

“我是说荻一恒。”

“……”殿下彻底怔住了。

“朱廷望死不死韩孝可以不在乎,亲外甥的死活,他也能坐视不理吗?”二爷捏起他的下巴,认真地看着他。

仿佛天地间除了这个人以外,再没有他在乎的事。

“我不能任他们为所欲为,就这么把你带走,你许我的太平年还没过完,山火还未添第一轮新柴,红曲酒尚未见底,我不甘心。”

那一瞬间,薛敬仿若被震鼓撞断了心弦。

他脑子里仿佛一道雷鸣劈过,整个人剧烈发颤,猛将二爷猛扑回软枕上,虚攥着他的喉骨,用舌尖撬开他的齿关,恨不得将他整个人吞下去。

“……唔……”

一阵天雷地火,简直要把整个幽州烧着。

二爷的心腹被他狠狠揉了一阵,衣衫撕裂,呼吸快被牙齿撞碎了,要推推不开,要挣挣不动,像是被钉上火架的羔羊,只能任他剥皮拆骨。

忽然,一股灼气撞开喉眼,像擦碰的火石一样狠狠淬了心肺,二爷来不及推开他就猛烈咳起来,心腔剧烈弹起,活活没把自己呛死。

“你……你又发什么疯……”

薛敬连忙将脸别到一边,双臂支在两侧,后背如将要迸裂的弓弦。

他魂不守舍地哑声粗喘,觉得自己跟快要晒烂的浮萍一样,没着没落地漂着。好容易捡回一丝理智,拧着视死如归的戾气,万分克制地说——

“亲你……会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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