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陆向林的眼神里,二爷看到了他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的怨毒。
“第二次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很蠢,但足够坚强。她咬死没出卖你们。我们将行将的时限在她身上放长到四年……她人不人鬼不鬼地躲了四年,即使受尽折磨,也没来央求过解药。六年前的深秋,她不知为何突然闯入桂花坊,发现了这座地井。”
“第三次,我们将时限放长到十年。”陆向林被小蛇勒得太狠,眼泪都被逼流了出来,“那个人更加坚忍。药量太猛了,逼他吃下之后,他将自己的心口抠破了,咬着铁链滚了一地的血,却没发出一声惨叫。才十六岁啊,真让人佩服。”陆向林阴阳怪气的笑起来,“原本我们都以为他要不行了,没想到他竟强撑了下来,竟还带着两国的皇子逃离了云州,在九则峰隐姓埋名了十年。二少爷,这十年来不好过吧?”
二爷紧紧闭眼,一夕间,扑朔迷离的过往如雾网般笼起——行将所带来的剧痛锥心刺骨,时至今日,那无休无止的痛楚依然残存于心神识海,好像要与他的灵魂永生永世捆在一起。但每一次低头去寻,曾经被抠破的皮肉又早已痊愈,连个疤都没留下。
像是在印证真相,二爷的嗓音微微发寒,“第二次试药的女子是谁?”
陆向林顾左右而言他,怪笑道,“那丫头多管闲事,偏来怀疑我,你说她跑都跑了,为什么要回来捅桂花坊的地井!她那是自寻死路!”
二爷忍无可忍,一把攥住陆向林的喉咙,将他从石凳上提起来,咬着牙问,“我再问一遍,那女子是谁。”
与此同时,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二爷猛一回头,却见桑无枝失魂落魄地坠在不远,双膝重重地砸跪在地上,脸色惨败,眼中却没流出一滴泪。而她的怀里正抱着一团紧缩的人骨——那具人骨无声无息,身上盖着罗纱,脚腕上还缠着一个红色的铃铛。
“师姐……”桑无枝生不如死地嘶叫,叫声空洞乏力,活像是从那具白骨的骨缝里裂出的一样。
这一刻,就算天地人寰统统撕裂,凶兽失足跌落业火,人间四海八方,却无一处牢穴能困得住这一声接着一声碎骨剥筋般的惨叫。
“你杀了鹿云溪,将她埋在了桂花坊……”二爷攥紧陆向林的喉咙,指骨再稍一用力,就能将这人的颈骨活生生掐断。
“何止鹿云溪……一百三十七,外加一条狗。”
只见桑无枝身后,百人走进书院,由银三带着,他们将一具一具从桂花坊下挖出的碎骨由一块巨大的油布抬着,摆在了院中。
方才银三接了密令,秘密包围青海阁,紧跟陆向林的脚步破了桂花坊尸井。然而当他们打开地门,亲眼看见井底一幕时,所有人都呆住了……压抑逼仄的甬道里铺了满地碎骨,没几具是完整的,脚踩在上头,就像踏上冬雪下的碎冰。
惨白的碎骨摆满院落,扑面而来阵阵骨香。
银三失魂落魄地走到二爷身后,脑子里“嗡嗡”直响,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舌头,嗓子却像粘着泥,“二爷……我们将‘他们’抬来院门口时,桑老板忽然扑了过去,在那群……‘人’里,发、发现了……我、我觉得她是认错了,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您说她是不是认错了?”
“是她。”桑无枝轻声道。
这两个字霎时犹如穿心的万箭,将二爷全身每一寸皮肉扎成稀烂。他两眼一黑,心口传来钻心剧痛,浑身一麻,手腕脱力,陆向林重重地栽回了地上。
桑无枝像一滩烂泥般缩着,低头看着她怀里的“女子”,像哄孩子一样,浑浑噩噩地笑起来,“师姐,你说那铃铛走起路来总响,就把铃珠拆下来送给了我……你我姐妹一场,是要过一辈子的,若少了一个,铃铛就不会响了,所以我一直戴着……”
她将一颗铃珠从脚腕上扯下,同鹿云溪那颗铃铛合在一起——叮铃铃,撞出了清脆的声响。
“师姐,我和小鹿……找了你很多年……你怎么就躲起来了呢?”
“我留了她体面,给了她全尸。”陆向林狠狠地说。
“你这老畜生!!”银三挥着刀扑过去,重重地砸在他耳边,“老子今日替天行道,碎了你这杀千刀的恶鬼!!”
陆向林不避不闪,被银三扯起来的时候,吼声振聋发聩,“你动手啊,你怎么不敢动手?!”他的眼光始终落在二爷身上,歇斯底里地说,“杀那任家老二的时候,他吓得尿了裤子,断断续续地喊娘,可明明是他把他娘赶出去的,临死时倒想起尽孝了。我杀了他,送这个赌棍去见他那不争气的大哥。可惜啊,要不是那任家老太偏要偷藏金箔,我也不至于对他们老任家赶尽杀绝!”
“哦对了,云州前知府孙蔚齐也在‘那群人’里头。这卖国求荣的狗杂种就该被千刀万剐!是他为财保命,投敌叛国,卖了你们烈家,葬送了整座云州城!破城那日,也是他伙同任半山打开了云州城门,将北鹘大军放了进来……二少爷,你父亲是忠臣烈士,价值三十万量纹银的一盒金箔摆在他面前,他都不为所动,可他孙蔚齐作为云州城的父母官,收了鬼门多少钱呐……他人畜不分,最最该死。”
最后几个字陆向林是用尽力气嘶吼出的,简直似将什么人身上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剥下来一般。
银三急红了眼,气急败坏地吼骂,“二爷,把这老畜生丢到云州城的街上,叫人们吃了他,野狗分了他!”
二爷缓缓叹气,连一眼都吝啬予他。
他转身走到桑无枝身边,蹲下身,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他的手慢慢覆上鹿云溪的手骨,紧紧地握着。
“你说江南那么好,她回云州做什么,她该来找我……我可以养她。”桑无枝将脸埋进二爷怀里,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为什么她要回来,为什么啊……”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么一句话,连呼出的气都是疼的。
不一会儿,桑无枝的喊声渐渐率弱,再片刻,她窒息般地一声惨叫,身体一沉,重重地砸进二爷臂弯。
“姐姐……”二爷全身一颤,忙搂住她。
一人一骨围在他身边,像极了温沉的月色,照进无始无尽的燧火。
“掌心血,证骨灵。”二爷反手握住短匕,于掌心划开,鲜血渗出,一滴一滴接在白骨手心,“我从前难信鬼神,如今我信。两位姐姐再等上一等,允我暂时留他一条狗命。待我将南朝那根‘毒藤’连根拔起,必以恶血垫棺,鬼骨明烛,为亡骨忠良做祭。”
他抬手召唤手下,将晕死过去的桑无枝和鹿云溪交给他们,起身走到陆向林身前,居高临下,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杀了我,一了百了,你报了仇,老头下地狱,咱们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二爷冷冰冰一笑,俯下身,修罗一般,“刀主不断以恶言相向,不就是为逼我恼羞成怒,一刀杀了你么?”
陆向林的眼神从无懈可击到不可思议,仅仅一瞬间。
“现在杀你,等于帮你家主子提前灭了口,这么痛快的事,我怎么能做呢?”
“你!”陆向林气急败坏,疯狗似的一口咬在自己领间,二爷早有预料,一脚踹过他的下巴,逼他将刚刚吃进齿间的半颗毒药呛了出去。
二爷再次拽起他的衣领,将他提到眼前,面无表情地说,“想服毒寻死?信不信我剁烂你的手脚,让你求生无路求死无门?!也对,你不怕死,更不怕疼——但你怕活着。”
这五个字逼得陆向林一直以来无隙可乘的防线立时崩断,毒脓从里面喷涌而出,霎时冲刷他的理智,当即疯子似的挣起来。
二爷反手握住短匕,毫不犹豫一刀钉穿他的手心,将他鱼肉似的钉在石板上。
陆向林爆发出一声从肺里扯出的痛吼,血兽一般扑腾起来。
二爷站起身,提着一口气,阴沉道,“我并非光明正大的忠臣义士,我做尽了十年的悍匪,若此时遂了云首的愿,将你一刀了了,他倒可以高枕无忧,我却追悔莫及!这等赔本的买卖我若押了,兄弟们亡骨未寒,大仇难报,我愧对九则峰四方灯火,哪里配坐鸿鹄头一把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