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什么呢?”薛敬下意识地低头瞧了自己一眼。
“没什么。”二爷端起半真半假的微笑,调侃似的评价,“‘讨人欢心’这本事果真与生俱来,必是天分。”
靳王殿下得寸进尺,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二爷耳边说,“怎么讨旁人欢心我不知道。只说在讨你欢心这事上,我做的可都是要命的买卖,二爷当有自知之明。”
“……”
靳王惯会用他那调了蜜的舌头做胡搅蛮缠的买卖,在这方面,二爷甘拜下风,索性闭了嘴,不再与他周旋。
“反正谁要是敢拿你帮流星回朝这事找麻烦,我保准他后悔生出过舌根。”薛敬蹙眉时,齿关扣紧,简直拿出了要将那宵小之辈嚼烂的力气。
“稳着点。”二爷按下他那股无名冷火,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还未到那一步,别惹事。”
安慰到底奏效,薛敬终于收定心神,看了一眼扔在不远处的枪盒,试探地说,“所以……萧人海是为报你助他‘清君侧’的恩,才将烈家枪还给了你。”
“不止。”二爷直言不讳,“我拿解药救了苏桐的命,萧人海还许诺我——今夜穹顶,萧家军绝不干涉,让我安心料理家贼。”
“家贼……”薛敬低下眼睑,哂笑道,“萧人海倒是早就知道那人是烈家‘家贼’。他这看人看戏的态度也是一成不变。”
“可以理解。”二爷扶着他的手臂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缓缓道,“你若是萧人海,也不会愿意没事找事,偏要去搅和烈家十年前那滩浑水。”
“不对吧。”薛敬扯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我瞧着那姓萧的就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巴不得你料理不清楚家贼,他好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
二爷歪着头看他,倏而笑着问,“你好像对萧人海此战中不积极应战、又坐等看戏的态度很是不满?”
冷不丁地被他拆穿心思,薛敬迟疑片刻,也不想再作隐瞒,直言道,“你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助他剿灭京中异党,换他北鹘储君还朝,可在料理鬼门这件事,他明明知道内情,倒是连屁都不放一个。”
二爷颇有些莫名其妙,“这实非王者心骨,殿下,你从来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呐。”
“我就是偏心。”薛敬迎上他的目光,勾着令他魂牵梦萦的销魂气声,阴阴沉沉地说,“在你身上,我可当不了王者,只能做匹夫。”
“你……”
原以为薛敬是真在为萧人海“看戏”的姿态愤怒,还在想需怎么劝诫几句,却没想到,这人一番义正言辞之后,又落回了胡搅蛮缠的寸劲上。二爷忙攥住他稀里糊涂又钻进自己衣底的手,脸色微沉,“再胡闹……我可真生气了。”
薛敬一愣之后,果真规规矩矩地收了手,不敢再有逾矩的动作。他立时也觉出自己这想法若放在如今的战局上,实在有些荒唐,便逐渐收起言语间的酸劲,规规矩矩地低下头。
“怎么,还不高兴了?”
“没有。”薛敬闷声说,“此事确是我私心作祟,萧人海……是一位值得钦佩的劲敌。”
见他虽老老实实的悉心认错,心里却还是憋闷,二爷便笑着反问,“你方才说萧人海是想坐收渔翁之利。那我且问,他若要做那个‘渔翁’,你就真给他做吗?”
“我……”
“这世间哪有不掏钱就白白看戏吃茶的道理。”二爷轻轻攥着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提醒他道,“殿下,在这件事上,你应当秉承中立,不要因偏见之心以己度人。我并非为萧人海说好话,只是在应对云州鬼门这场战役上,他凡事不听不言、不说不做的态度,最最合适。”
薛敬莫名地看着他,略有些不解。
“三方面来看——”二爷慢声解释,“首先,当咱们所有人都还没看清鬼门铃刀的构成时,云首部下了一张巨大的‘蛛网’,将你、我、萧人海等人全部包裹了进去。在鬼门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可以被肆无忌惮窥伺的‘兔子’,即便狡兔三窟,也架不住那么多条神出鬼没、伺机而动的毒蛇。因此在那个时候,毫不知情的我们实在太被动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招从来不是神兵利器,而是为战者在无能为力之时,拿来宽慰自己的借口。”
薛敬眼神一缩,方才后背无端扎起的倒刺慢慢顺了下来,他不自觉挺起后背,开始仔细思考起来。
“因而最开始时,萧人海在不知鬼门底细的情况下,只能一方面不动声色地尽力压制云州战局,稳住鬼门,另一方面则要想方设法,尽快料理北鹘朝野中的乌、炎逆党,拔|出自家军营中那些隐藏的叛徒,好将新君平安送回大都——这是第一点。”二爷审慎道,“其二么,要和第三放在一起谈——便是行将解药和鬼门的构成。”
他贴近薛敬面前,盯着他的双眼,认真地问,“殿下,你有没有想过,苏桐从中毒至今,为何会一直命悬一线,不让她轻易死,也不让她痛快生,就那么反反复复折磨着她?萧人海为何从来都只拿行将延缓她的死限?他难道不想她被治好吗,他难道就没有问鬼门刀主索取过解药?再有,以萧人海阴晴不定、目中无人的乖戾脾性,他难道就心甘情愿被鬼门以心爱之人的性命作为要挟,长此以往受控于此么?”
薛敬微微一惊。
“不,这些事他必然都做了,而且竭尽所能地做了。但他没有成功。”二爷眼神一凛,压低了声音说,“鬼门,并不像你、我、还有萧人海想象的那样,只是单纯一个杀手组织——他们扎根于南朝,却将‘毒藤’深入北鹘,腐蚀了两朝朝野。实则……他们已经在南北国境线上存活了近五十年。”
薛敬蓦地看向二爷,又侧目看了一眼手边的铃刀,眼神终于阴沈下来,“我明白你的意思。萧人海此战至今,必须选择闭目塞听,座山观虎,是因为……整个北鹘加在一起,也无力撼动‘毒藤’根系,因那根系并非生于北鹘,而是五十年前的南朝。萧人海没有办法,只能借助你我的手,先将本国的‘毒藤’彻底除尽,先守住自家太子和萧家军的存亡。”
二爷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殿下,其实你心里已将局势看得很分明了,只不过……你需要佐证。”
薛敬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带血的巨石,他声音涩哑,泛着甜腻的苦味,整个人像是受了很重的心伤。
二爷抚上他的手,轻轻地揉了揉。
“无名巷青海阁的阁楼里有一个红木柜子,里面供着五个无字牌位。虽说是无字牌,但是每个牌位的后面都刻着同样一个图案。”二爷翻过薛敬的手,食指轻盈地在他掌心勾勒了几笔,悄声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薛敬压抑道,“四十五年前,‘五王之战’——叛军战旗的图腾。”
“所以这便是我说的第三点——鬼门,到底是谁家的后裔?”
薛敬稍缓心绪,咳了几声,声音略显艰涩,“自高祖皇帝开国至今,历经两朝,已近八十年。高祖在位时,国家动荡,纷争四起,他老人家曾四次亲征西北,南定沙海,北御辽东,终于在北境建十六州府,以云中一带任首府,跻身北境重镇。”
薛敬所说之人便是他的祖父——南朝开国皇帝薛广义。
前朝平津三十一年底,薛广义于陇西起|义,推翻前朝暴|政后,自立南朝,定都靖天,开国号元熙。高祖皇帝在位四十七年间,虽励精图治,屯兵秣马,然而攘外之战还未清弊,内乱四起,以赢惠王薛兆为首的夺嫡之争于元熙三十七年初见端倪,此后绵延近十年。
直到元熙四十六年初,朝廷多次安抚无效,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五王秘密压兵西北,意欲谋反。同年底,五王正式起兵,携叛军欲直取靖天,南朝疆域因此战或伤或死者不计其数。
“从五王征伐起,南朝西北生出无数座死城,百姓怨声载道,无所归倚。我的叔父们,他们为争皇权,不惜屠城三十六座,直逼太原。”说到这里,薛敬声音略有些哑,“元熙四十七年仲秋,战乱发起一年后,赢惠王、襄王、庄贤侯、煜寅王、宁济王——五王携兵至清平县,将总督校尉长腰斩于市,烹清平县丞,辱其子女,并吊于城门,后屠城。全城三十七万百姓,亡了……”
二爷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祖父听闻战信,中风发作,晕死在去早朝的皇辇中,没多久,便驾崩了。遗诏确立,父皇于危难中登基,三十五岁。天下缟素,靖天城仲月无歌。国库空乏,民怨四起,五王东征之号直逼帝京,重臣纷纷上书,提议父皇遣四方大将回援。为止戈削藩,祖父临终前,于病入膏肓之际亲立国策,使父皇御驾亲征。并下旨遣调正在镇守辽东的镇安大将军魏知信回援西征,攻助剿灭五王叛军。”
薛敬微微顿了一下,移开视线,盯着装有烈家枪的枪盒,又道,“于是父皇继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御驾亲征。魏知信临时接令后,立刻调兵三十万入关回援,并从手下副将中挑选了两名年轻将领一同回兵援驾——一位是他的小儿子魏衍,另外一位,是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