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约好送太子出城的马车方才已经离府,萧人海也因为西山的乱仗不得已亲自前往督战,这都是自己早就安排计划好的。
然而此时的总督府万籁俱寂,一点人声都没有。业雅刚刚向后退了几步,正打算离开前厅,就听见身后有人轻飘飘地笑了一下——
“业雅将军,您在找什么?”
业雅蓦然回头,却见二爷正斜倚在门边,淡淡地瞧着自己。
“是你。”业雅有些惧他,深吸了一口气,“你竟敢单枪匹马地来总督府。”
二爷十分无奈地笑了笑,他形神温和,却又似押着血浪而来。
“是你们大人给我留了门,叫我帮他一个忙,好好管教管教某些不辨忠邪的下属。”
业雅脸上倏地变色,“你说什么!”
二爷走进前厅,丝毫不惧业雅冲自己拔|出的长刀。
他将披风解下,随手搭在左臂上,一边整理束紧的衣袖,一边道,“乌藤风,炎之惑,一个镇国公,一个辅国公——两位可都是辅佐玄封帝继位的肱骨重臣。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引萧彧入罪的‘皇家马场圈地’案,背后捏造此罪名的始作俑者兴许不是旁人,而就是你誓死效忠的这位乌藤风,乌大人。”
业雅全身一麻,“什么?”
二爷颇有些同情地望着业雅,语声和缓,“业雅将军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十数年前,萧人海三战成名,被封北鹘‘杀神’。而乌藤风早年间虽然战功赫赫,却奈何年迈力衰,不得已退离前线。彼时萧彧手握重兵,镇国公几乎成了一位整日溜猫逗狗的闲人。而他的党羽不乏当年随大皇亲征雪国的一脉将领,其中还包括一些赶鸭子上架、没出什么力气、却被封了爵位的皇亲国戚。而这些人……他们多年来占据朝中肱骨之位,对朝政毫无建树,于坊间鱼肉乡里。玄封皇帝惜才,于是才有了萧家军独揽军权、萧人海位极‘杀神’一说——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你们大皇受够了这些尸位素餐的皇族废物,想找些能人替了他们,好叫他们卷好铺盖,赶紧滚蛋。”
“……”
“但是如此一来,便惹怒了一众皇家贵贾和功勋老臣。”二爷顿了一下,又道,“于是乌藤风和炎之惑这两个原本貌合神离的老东西,却因为自己的地位在同一时间岌岌可危,竟变得臭味相投,霎时相互看顺了眼。紧接着,他们便协同包括宁霈王在内的几名皇亲贵贾,联合捏造出了萧氏一门的‘马场圈地案’,用‘谋逆’二字定了萧彧的罪。可以说这个案子原本出现的意义,就是为了剪除异党。只可惜啊……”说到这里,他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另乌、炎二人没想到的是,玄封皇帝并不糊涂,萧氏一门在大皇心中的地位,远比他二人想象要高得多。此案终判,萧人海非但未受到波及,其父萧彧更是因为‘实证不足’,只得了个‘告老还乡’这等不痛不痒的判罚。”
“可是案件拖得越久,起因的破绽就会露得越多。大皇在查,萧彧也在查。于是三路人马齐发——大皇为了保全萧家军,于是派人销毁了物证;萧彧为了保全儿子萧人海,派人杀了所有和此案接触过的人证;而乌藤风……他为了避免当初捏造此罪、嫁祸朝中重臣的事情牵连到自己,便派人去狱中除掉了那个曾被他买通过的田垄户籍官——也就是你的父亲。”
“……”业雅通体生寒,后背湿透。
“你父亲实则是死在乌藤风手里。”二爷毫不留情地说,“也正是因为他这最后一刀,正中大皇和萧彧下怀。最终此案潦潦收场,卷宗被封存,此后十数年再无人问津。”
二爷走近业雅,歪着头,轻声提醒,“你恨萧人海、恨北鹘大皇,这都没有错,但你选择效忠乌藤风和炎之惑这两个始作俑者,是不是就有点太不明智了?”
他说出的每一句话虽温静如水,却字字藏刀,刀刀见血。
业雅感觉全身血脉逆流,张了张嘴,不断发出“咯咯”的声音,一个囫囵字也说不出。
“你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二爷温和道,“这不难猜。若不信我,你大可回大都帝相司查查那份卷宗,或者……去那片皇家马场看一眼——萧彧再是权欲熏心,也不会蠢到在玄封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圈地,他一心想扶萧人海‘上军位’,并没想过‘篡皇位’,何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圈一块招灾引祸的空地来做什么用?养马吗?”
业雅几乎已经听不清二爷说了些什么,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前厅,站在四下无人的窨井边,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片刻后,府门大开,萧人海带领众兵士阔步走进。身后侍卫走上前,端着一个托盘,乌藤风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
业雅看了一眼托盘,又看向萧人海,畏惧,但头一次没有跪地。
萧人海平视业雅,眼中透出些许遗憾,“一直以来,你都是本帅最贴身的心腹。”
业雅毫无所惧,“可是大人,您从未信任过属下。”
萧人海皱起眉,“你出卖了我,出卖了大皇,投靠乌藤风和炎之惑这两个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还协助云首,差一点要了裕贤太子的性命。”
“是。”业雅欣然笑了一下,唇间泛着血气,狰狞地说,“北鹘朝野已经烂透了,活该亡国。你们这些人合在一起……要了我母亲的性命。”
萧人海呼出一口气,头一次正眼瞧着这位跟随他多年的属下——业雅说得对,自己从未真正信任过谁,就连身边这位亲随,都不曾记得他长成什么样。
原来……业雅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皮肤略黑,左边鬓角下方还藏着一颗黑痣。
片刻后,萧人海一句话没说,将御龙铁抛到业雅脚下。
“念及过往,本帅留你全尸。”
业雅躬身将御龙铁捡起,拔|出来看了一眼,随后一扔,不屑地说,“这东西太脏,怕污了我的血。”
“你——”
只见业雅从袖中拔|出一根簪子,毫不犹豫地扎进了喉眼。
……
“大人,业雅死了。”
萧人海走到他身边蹲下,一时间全身发麻。
玉簪上刻着“花锦”二字,该是他母亲的名讳。
此时此刻,萧人海微有些怅然,真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心腹之臣怀着对自己千刀万剐的憎恨自戕于眼前,说不心疼是假的。
御龙铁,断忠奸,诛佞臣,镇秽邪。
至此,玄封皇帝继位整四十一年。
四十一轮春秋寒暑——断刺剔骨之痛,实在钻心。
三月阳春,院中那棵老槐树今年竟没发新芽。
北鹘大都……却该迎接新的储君了。
“将军此局布得漂亮,‘清君侧’一役,萧某记住了。”
“好说。”
此刻,两人站在院中那棵没生新芽的“朽木”之下,石桌上却没有摆酒。
萧人海徐徐道,“不过我不得不佩服,你竟以三封信就将乌藤风骗到云州碑界,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二爷轻轻挑了一下眉,不经意间一笑,“这并不难。王爷嫌我惹事,是以今夜只许了我盯总督府的差事。我闲着也是闲着,便等在你家后门,将私自出门的‘耗子’全逮了。”
“……”
见萧人海面色难看,二爷却毫无所动,“于是我发现,总督府里藏着不少记录您言行的暗卫,这些人并非训练有素的正规死士,各个平平无奇,真就是普普通通的下人。审问之下便知,他们都效忠于贵朝中某一脉隐藏的势力,这几封信就是送去给他们的。”他微微侧身,不疾不徐道,“一共三封信——”
“第一封,告知乌藤风云州‘有疾’,‘疾人’自顾不暇,‘遗簇’当断。这封信的意思很明了,彼时我与你暗地里联手之事已被业雅知晓,虽然你之后传令他在西山艮位给我留‘空’,他却并没照你的意思办,反在西山艮位多增了一倍的兵力。于是今夜云州城必乱,而大人您这位‘疾人’必然‘自顾不暇’,太子殿下这枚‘遗簇’便有机会在今夜了结。”
萧人海面容阴沉,一口气梗在咽喉。
“我才知道,原来大人腹背受敌。”二爷笑道,“其实自从流星被您接回云州之后,我就猜到朝中会有人上书大皇,勒令您将小太子尽快送回大都。毕竟有一个炙手可热的小皇子握在手里,您这位坐拥重兵的‘杀神’,一举一动都格外引人注目——重臣忌惮,大皇也未必放心。然而无论多少人请奏逼压,小太子回銮一事迟迟未有进展,竟都被您用各种理由推搪了。”
萧人海深吸了一口气,无奈道,“乌藤风等人确曾屡次上奏弹劾,说我禁锢储君,意图谋逆。甚至草拟了萧家军十条罪状,条条都是灭九族的大罪。”
二爷笑了笑,一针见血地问道,“那您为何还要竭力阻止呢?将这个烫手山芋尽快送回大都,不是既能撇清关系,又能堵悠悠众口吗?”
萧人海目光阴鸷,一声不吭。
“除非推迟回銮的决定……是大皇默许的。”
“你怎么知道?”萧人海惊疑地问。
“因为御龙铁。”二爷不动声色地朝萧人海腰间看了一眼,笑着说,“这柄剑是北鹘忠义堂的定心针——上斩佞龙,下诛邪神,等同于南朝的尚方宝剑,是玄封皇帝的御赐之物。大人身在云州,怎么会坐拥一柄御剑呢?”
萧人海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二爷浅声道,“因为你屡屡阻止太子回銮,于是镇国公首先坐不住了。毕竟太子眼下确是北鹘名正言顺的储君,乌藤风再怎么疯,也不敢在大皇尚且在位时,对太子殿下下黑手——所以,与其由自己人动手弑储、反被扣上个犯上作乱的帽子引天下人唾骂,倒不如索性……从政敌手中接一个‘活死人’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