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山断海后的再次相逢,人事无常,往日依旧。只是那团直行向上的风,已再不属于他们。
“形同陌路虽比刻骨铭心不堪,却能让人惜别过往,从血做的泥烬中破茧重生。”这是鹿云溪临别前告诉鹿山的。
一别经年,“庚寅”早已依随新阳,走上了那条连自己都心心念念的通途大道,变成了好言好语的“李世温”。那段泥塑般的过往既已被他亲手碾碎、封藏,自己又何必戳破真相,让他再次坠回那个满是碎骨的血渊里。
成蝶既已破茧,便勿要逼人回首经年、作茧自缚。
“鹿兄?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快走吧。”
“好!”
此刻,他们来到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
“鹿兄……这里很陌生。”李世温有些捉摸不定地喃喃自语。
他那起伏的心跳泛着火热的温度,不断从后背传抵鹿山心口。
鹿山低伏在李世温耳侧,沉道,“把我当成他。”
李世温瞧着身前这条纵深地底、不见终极的甬道,下定决心般地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眼,脱口而出道,“小巳……抓紧我。”
鹿山全身霎时像是滚了热油,惊骇地问,“你……你喊我什么?”
“小……巳……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的号牌——我是‘庚寅’,他是‘辛巳’。”李世温方才几乎是凭借本能念出了这个名字,他懵懵懂懂地晃了晃脑袋,脚步虚晃,差点被自己的右脚绊了一下。
这一声“小巳”,终让鹿山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彻底断裂,却不想那些残忍混乱的记忆犹如凶猛的洪水,再次毫不留情地席卷而至,冲毁了他用尽十年好不容易筑建起的心墙。
……
画影倏忽交纵重叠,又回到了那个残忍又温情的深夜。
最后一声惨叫将小巳濒临崩溃的心神扯回,他伏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吼着“寅哥哥”的名字,却见那人从炭火旁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一步一挪来到小巳身边。
小巳抬起头,见那两个杀手已经倒在炭火边,腿脚拧缠在一起,其中一人的头发被炭火熏着了,正冒着火。他们的脖子上统统被划出错乱狰狞的肉口子,而此刻庚寅的手中正握着那柄他磨了半月的石刀。
“你、你杀了他们……”
庚寅全身瑟缩,从地上随意摸了块碎布,缠在了血淋淋的脖子上,“没、没事了,我们走……”
小巳死死地攥紧他的袖子,只见庚寅双眼紧闭,眼皮上全是血,他吓得尖叫起来,“寅哥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火星喷进眼睛里了,暂时看不清路。”
小巳吓得直打哆嗦,“那、那怎么办……我们怎么逃出去。”
“来,我背着你,我背着你出去。”
“可、可是你看不清路……”
“没关系,你做我的眼睛。”
于是,庚寅将小巳背起,循着记忆,将自己记下的路告诉了他,随后在小巳的指引下,他们走入了一条纵深幽长的石甬道。
“前方五步,有一道石门。”
庚寅只能凭借耳朵分辨方位,小巳的呼吸声始终微弱,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消失一样。
小巳孱弱地说,“石门上……画着一条龙。”
庚寅有些不知所措,“龙……我听见他们说,‘龙首所示,便是生门’!”
……
“等等!不对!”现实中,鹿山忽然喝止住李世温。
李世温脚步一停,略显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鹿兄,我记得……‘龙首所示,便是生门’。”
鹿山左右看去,只见两边通路都是下行,龙首指向东方,龙尾朝西。他想了片刻,坚持道,“往‘龙尾’走。”
紧接着,李世温想都没想,便迈起大步便朝龙尾的下行甬道走去。
“等一下!”鹿山急忙按住他的肩膀,“你……这么信我?”
“我的眼睛看不清,当然你来做主。”
李世温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弄得两人俱是一愣。
……
十年前的烛山石牢中,庚寅甩了甩眼皮上的泥血,浑身打着哆嗦,背着小巳快步朝“龙尾”的方向走去。
小巳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方才瞧见他们刀柄上的龙是反着画的,和这门上的图腾不一样,我觉得……应该按照他们剑柄的方向走。”
庚寅笑了一下,称许道,“你真聪明。”
他二人这时已顺利通过了第一道石门。
通往第二道石门的路上没有岔道,深入地底的甬道两侧扎满了红色的稻草人,从那个黑洞洞的地道口吹来阴恻恻的冷风。
庚寅急喘道,“小巳,前面什么情况。”
“寅哥哥,前面全是……血红色的……‘人’。”
庚寅吓得急忙后撤,“什、什么‘人’?”
“是死人,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很多。”小巳使劲揉了揉发涩的双眼,哑声说,“是……是草扎的。”
“是稻草人……”
“红色的草人,每个人的身上披着披风、战甲……腰间还挂着刀。但是……”
“但是什么?”
“他们手脚被缚,都被金丝缠着。”
庚寅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低声安抚,“别怕,想想咱们怎么过去。”
“寅哥哥,你还记得咱们那夜被更换牢房时,那些人行走的路线吗?”
庚寅屏气凝神,仔细回忆,“一时想不起来了,就记得……从东向西,有九个转弯。”
“九个弯……”小巳一眼望去,却见那些稻草人左右错置,数一数,正好十八个草扎的胄人,“寅哥哥,丢块石头过去。”
庚寅应了一声,躬身捡起一块石子,朝着甬道的方向丢了过去,石子砸在草人脚边,碰着脚底缠着的金线,刹那间一团紫气从草人腹部喷出来,“刷”地一下,将小石子熏成了黑褐色。
“剧毒。”
“近一点……”
庚寅依言走近。
小巳仔细地看了看,谨慎道,“毒金丝缠在草人身上,虽然交错纵横,但是有规律。寅哥哥,咱们过去的时候,不能碰丝线,从左向右,点到点,以‘蛇’形绕着草胄走。”
……
现实中,西山甬道两侧同样矗立着两排草扎的血色胄人,他们神色威严,顶天立地,各个微微垂首,似在俯视众生。
两人站在入口处,望着这条纵深泥泞的甬道,片刻间的死寂令人心神震颤。
李世温两眼失焦,朦朦胧胧地说,“我想不起来了……十八血胄人……十八……呃……”
鹿山亦是头痛欲裂,他使劲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说,“九个急弯、十八草胄——过的时候不能碰丝线,从左向右,以‘蛇’形绕着走。”
李世温脑子一懵,蓦地回头看向他,“鹿兄……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