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受伤到现在,就没看过大夫,快点!叫人去找大夫!!”
桑无枝脸色煞白,往后急退了几步,正巧撞上赶来的布爷,“快点,去叫东街口的张老,他的药堂设有后门,从后门引进来!嘱咐老头别声张,悄悄过来!”
“明白!”布爷不敢耽搁,转身就跑。
鹿山咬着牙,轻轻探了探二爷的额头,吓得手背一缩。桑无枝上前,跟着用手指碰了一下,惊呼道,“怎么这么烫?!他这样多久了?他这样烧会死的!”
鹿山木讷地站在床前,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怎么下手去解那条勒着伤处的腰带。
桑无枝见他犹豫不决,一个箭步上前,抄起腰间匕首就要去割,“你让开!这会儿管他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救人要紧!!”
“别……”二爷挣扎着咳了几下,攥住腰带,轻柔地拍了拍桑无枝的袖子,惨然地笑了一下,“姐姐给我留个念想……这腰带不能剪……待会儿大夫来了,让他回吧……”
“不行,你这样根本活不到破城。”桑无枝撑在床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听姐姐的,我找的大夫是自己人,楼里的丫头生了病,都是他给看的,不会说出去。”
二爷侧头咳了几声,呼出的气息几近浑浊,他眼神迷茫,几乎聚不住光,他清楚地感觉到……腹间的血洞已经破了,也许从头至尾就没长起来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从那个捅破的口子里往外头散,比呼出的血气还要狰狞。他无意识地攥紧腰间的皮带,指骨用力,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鹿山僵硬地杵在原地,指腹已经被自己搓破了。
漫天血絮凌空飘散,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一年梨花透白的深春,鹿云溪临走前的那晚也是这样,整个人颤栗不已,额头滚烫,烧了整整一晚。
“孟春兄……”二爷咬着牙,语声支离破碎,“想个办法,送信出城,跟王爷说,牧人谷有一处穹顶的生门,尽、尽快……呃……”
鹿山慢吞吞地挪到床边,轻声呢喃,“要不……要不我让王爷进城吧……”
二爷反手攥住鹿山的手腕,猛地躬起身,伏在床边咳了一阵,咬着牙警告道,“他绝对不能进城……你听见没有?”
鹿山咬紧牙关,歪着头侧目一边。
“回答我……”
鹿山冷冰冰地喘了几口气,噎着嗓子说,“知道。”
二爷见他神色不松,便有意无意地放缓了语气,忍着剧痛柔声说,“要不这样,大夫请进来……”
鹿山点了点头,伸手扶着他躺下。
“林小孟呢?”
鹿山立刻道,“已经按你说的,送去格子坞了,银三亲自看着,我已经交代过了。今晚西山尸地还算顺利,不出你所料,林小孟果然是最后一个被送出来的‘鬼’,我是从那刽子手的刀锋下将他救出来的。”
“没有伤亡吧?”二爷闭上眼,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仔细询问。
“有一个兄弟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鹿山道,“我按你说的,提前让银三他们往西山尸地的稻草人身上扎了针线,将原先设毒烟的机巧换了位置,那些押送兵按照原来的步子和方位行刑,正好触碰了毒烟的机关,人已经化成腐水了。”
二爷松松地叹了口气,孱弱道,“盲庄半山后坟场的格局果然跟西山尸地一样,我按着那里丝线牵连的机巧依葫芦画瓢,没想到……正中下怀。借用这次搭救林小孟,倒是将西山尸地稻草人的毒烟机巧摸清了,日后那里也算一处‘生门’,让银三尽快多用些人手,将那个地方暗中监视起来。”
鹿山点了点头,忍到嘴边的话说不出口,只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二爷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散了,有气无力地轻轻一笑,安慰道,“孟春兄,我不是骂你,王爷不能进城……我设计顾棠,让他几次三番栽在我手里,先是失去了和我合作的机会,又失去了那张金箔,如今还借由他这座‘桥’,将林小孟这条线献了出去——合作、金箔、林小孟……三样他全丢了,在我这里反反复复,半点没落着好。接下来……他和云首两边必然会有动静,说不定会拿王爷开刀,咱们不能亲自给他们‘递刀’。”
他那一声叹息渗入骨髓,随着呼之欲出的痛喘,渐渐缓入静默的湖底。
“可是……”
二爷意识渐弱,口中溢出轻喘,用轻柔入骨的声音呓语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他一个人在外布兵,不要分他的心……”
他这最后一句几近气音,差不多要贴近才能分辨。
深湖无浪、无声、也无人……他如同一根悬浮在湖中的枯木,又像是一片搁浅礁石的浮萍,任由迟缓的水波推着,浮浮沉沉,漫无目的地在心海漂泊。
终于,他眼中最后一点光束消失,在一声蚀骨的轻喃中昏死过去。
心海倒映空山,只余一人的呼吸震颤耳蜗,反复呢喃着“冢间血骨”的誓言。
鹿山和桑无枝默不作声地退了出房间,鹿山蹲在门口,全身抖个不停。
桑无枝见他脸色一样惨白,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问,“小子,你没事吧?”
鹿山叹出的气息都是烫的,他将手臂收紧,抱住双腿,蜷缩在一起,将额头砸在膝盖上,头一次没去忤逆桑无枝的问话,“我想起了我娘和一个儿时的朋友,他们都是这样走的……走前什么都没说,一如既往地说自己没事,说自己‘睡一觉就好了’。”
桑无枝将手搭在鹿山肩上,轻叹了一声。
不一会儿,布爷将大夫带来了,此刻,二爷已经陷入昏迷,全身烫得像是烙铁一样。
“不好了!这位公子不好了!”那大夫眉头紧皱,口中喃喃自语。
桑无枝全身一紧,“什么意思?怎么就不好了!?”
那老大夫转过身,对两人说,“桑老板,这位公子的伤口一直就没愈合过。现在……现在……已经溃脓了……”
鹿山倒吸一口冷气,全身一僵,“什么?!溃脓?!他……他一直说他没事……”
大夫唉声叹气一阵之后,使劲摇了摇头,“这公子可太能忍了,这样都能撑到现在,旁人绝撑不过一个晚上……”
“那、那怎么办?”
“用些活血驱寒的药,看造化了。”
鹿山脑子里“嗡”的一声,犹如晴空霹雳。他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转身就往外走去。
桑无枝紧步跟上,“你干什么去?!”
鹿山却不再说话,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凤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