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山蓦地一震,他这话音温柔如水,嗓音也不大,乍一听如沐春风,仔细思量,又觉得像是扎人脖子的倒春寒。
二爷眼神中的阴凉转瞬即逝,他脸色稍缓,唇边又勾起柔和的笑意,他极是妥帖地用素纸将剩下几块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包好,才抬起眼,漫不经心地对鹿山说,“孟春兄,稍安勿躁。你不是说林惠安这老东西有恃无恐,全然不在乎自己儿子的死活么?——你错了,他恰恰是因为太在意了,所以才故意摆出这副有恃无恐的姿态。”
鹿山莫名地看着他,“我不懂。”
二爷渐渐收回笑意,正色道,“当初林小孟是我故意送进穹顶的,我本意就是要让林惠安清楚,他若不助我们将穹顶炸开,他儿子在穹顶里依然是个死,与我合作,便还有一线生机;另外,当时那个情形,我伤愈不久,身边除了你,没有可信任之人,整座云州城都是我的对立面,我还要顾及王爷那边的情况,实在分身乏术。若我当时将林小孟一同绑在身边,等同于是将两个炸|弹分别置于枕头两侧,一旦被对方先下手为强,火捻引燃,那我们如今连最后一个突破口都没有了——所以我才走了一步险棋,将林小孟作为‘替死鬼’,让祝龙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换进了穹顶。可没想到……我当时还是算漏了一点——”
“算漏了?哪一点?”
二爷轻轻皱眉,微微愠怒道,“我原本以为林惠安只是一个小喽啰,攥住他,纯粹是想将他肚子里那点东西尽可能地掏出来。然而我没想到……林惠安对于某些人来说,好像重要得多。”
“某些人……”鹿山微微一愣,忽然灵光一闪,“你指的是……顾棠。”
此刻,门被敲了几下,二爷往门前看了一眼,缓和神色,冲外头应了一声。那店小二便端着几碟小菜走了进来,将茶水和小菜放在桌上,正准备回身退开。
二爷却忽然喊住他,“麻烦您等一下。”
那店小二吓了一跳,赶忙问,“客官,是雅间不合您的心意?”
二爷连忙笑着摆了摆手,“那倒不是。就是你看我这弟弟,方才才从东街的云山楼出来,身上的银子都被那老板骗了去,正郁闷呢。我看您给上的是普洱,心想着,要么您给换点菊花,给我这弟弟泄泄火。”
那店小二当即心知肚明,立刻转身去端菊花茶。
鹿山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二爷按住他的话音,等到那店小二端了一壶菊花茶回来,二爷才爽快地笑了一下,从腰间又拿出了一块散碎银子,推到小二面前。
店小二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位公子,您在楼下给过我一次了,太多了,回头掌柜的知道,要骂我了。”
二爷却笑了笑,“这间屋子就我们三个人,闷声发财的事,你自己不说,何必非要让你掌柜的知道。再说了,你们这些要养家糊口的人都不容易,世道艰难,能收一点是一点,不必在意。”
那店小二当即卸下了包袱,慢吞吞地拿起银锭,仔细地摩挲着。他见这位给银子的公子面容如玉,神采不凡,再观他旁边这位青衫公子,虽是好看,却一脸的生人勿进,于是他往二爷那边挪了两步,好心好意地说,“这位公子,您劝劝您这弟弟,别离赌坊太近,那玩意上瘾了戒不掉,家底散光了都还不起。您方才上楼的时候也看见了,这楼下以前就有一间赌坊,断指要命那是常有的事儿。我看您这弟弟长得眉清目秀,一看你们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可千万劝劝他,不要陷进去啊。”
“断指要命?”二爷故作紧张地看了一眼鹿山,又回头问那小二,“怎么还出过这等事。”
“可不是么,您不知道,这楼底下的赌坊里头就有剁人指头的刀,锋利无比,上到衙门里当差的亲故,下到平明老百姓,听说收过几十根断指儿呢。”
二爷当即站起来,左右转了两圈,故意显露出紧张的神色,“这位小兄弟,你是说上到衙门里当差的亲故……”
鹿山立刻明白了二爷的用意,立刻咬着牙嘟囔道,“呵,胡说八道,故弄玄虚!”
“你住口。”二爷故意骂了鹿山一声,又对那店小二客气道,“哦,我这弟弟不太会说话,您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没事。”这小二一旦开了话匣子,便收不拢了,他对鹿山说,“我说,这位公子您还别不信,这下头真发生过一件事儿,惹着的人就是个衙门里当差的师爷的弟弟,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一个姓任的师爷,他那个弟弟就是在这里被人断了指头,听说后来还是他哥哥使钱帮他摆平的。惨啊……所以啊,小的劝您,可千万别再去赌了,见血啊……”
鹿山立刻抬头,故意对那店小二骂道,“我们家的事要你这小子管!还不快滚!”
二爷猛地一拍案子,“怎么跟人家说话的,父亲是这样教你的么?道歉!”
鹿山气哼哼地转过脸,死不道歉。
二爷作势还要骂,却被那店小二赶忙劝道,“好了好了,这位公子,您消消火,我瞧着您这兄弟还没听过赌局害人的事儿,所以不知道危险。”
“危言耸听,道听途说的事情也敢拿来糊弄本少爷。”
“欸!我说你这人……”那店小二朝后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那被断指儿的人我可还见过呢,我老板刚盘下这间店面的时候,那人还来找过老板,想来店里聘个伙计当,什么当伙计,他就是想赚点钱再去赌场里霍霍,结果没待几天就不干了,听人说啊,成天犯赌瘾,把老母亲那老宅都卖了,和老娘一起搬到了大杂院里住,他哥后来也没影了,说是早就跟他断绝了关系,死在了外头,这可都是真事儿!”
二爷肃着脸,故意气愤地对鹿山说,“你自己听听看,总说我编出故事吓唬你,这不,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你还不信吗?”
鹿山“砰”地一下站起身,差点将身后的椅子掀飞,“口说无凭!他想要你的银子,什么故事都敢往外编!”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是好心好意,你怎么还骂我!我哪句话骗你了!”那店小二也被他说恼了,“你哥哥是为你好,你还不领情!不信?不信你就去城南的老巷子里问他老娘!”
从无名巷走出后,两人就朝城南的老巷子走。
“怎么了?”二爷见鹿山从茶水楼出来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便忍不住问他。
“啊?哦……没什么。”鹿山慌忙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朝前走。
二爷顿步,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鹿山也没察觉,继续往前走。
二爷紧步跟上,走到他身侧,略带歉意道,“孟春兄不要生气。方才情急之下没与你交涉,就将你当做自己的弟弟来与那人周旋,还让他误以为你是什么不知好赖的赌徒,是我考虑不周。”
“啊……”鹿山慌乱中看了他一眼,立刻摆了摆手,“没、没有……”
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人不安,二爷轻轻蹙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那店小二不过是个寻常百姓,这件事他不会过心。每日他遇见的客人那么多,脑子机灵得很,我若是直接询问他那断指人的来历,他若留个心眼,转过头不经意间跟别人提起这事,那咱们的行踪极有可能暴露,这样——”
“没有。”鹿山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脸时,神色恢复如初,“我只是……从没管人叫过哥哥。”
二爷一愣之间,鹿山已经快步走出了无名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