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林竟来了兴致,继续品评,“再说这燕云十六州,幽州在千丈崖的南边,揽渡河途经幽州,向北而去,过灵犀渡口后一分为三,名曰三岔口。三岔口处有一处榕树林,是一处重防,如果在此处布下埋伏,不管是一边的水路,还是临河而上的旱路,都可谓一夫当关。可是这张图里,千丈崖的位置明显画偏了,三岔口的榕树林也没有细致地画出来,灵犀渡口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冷馒头,若按此图行兵,这场败仗,怕是吃定咯。”
二爷赞许一笑,“还有吗?”
林竟挑了挑眉,“前一阵子,我听说三岔口有一次激战,一艘粮船在三岔口|交汇处搁浅,二爷,若是我领兵那一战,就会事先布一组人马进榕树林,在临河而去的山上再布一些手脚轻快的布兵,等船进经行时,水路和山路同时阻击,说不定,那艘粮船就不会搁浅了。”
二爷赞同地点了点头,对一旁的流星说,“以后再画图,就跟着林先生学,他见多识广。”又冲对林竟笑了笑,“林少爷莫要见怪,这画是流星昨日才画的,是我教得不好,还不如先生几句话画龙点睛。流星,还不快谢谢林先生。”
“你……你们……”林竟哑然。
流星十分听话地点头,虚心道,“确实是我画得不好,还请林先生多多指教。”
二爷看向震惊不已的林竟,意有所指道,“林先生,你我的路,就像这绘制舆图一样,还未到阵前都是纸上谈兵,无论错漏多少也都无伤大雅,重点是您自己的路要怎么纠正,如何选择。举步维艰之际总有绝处逢生之喜,怕的就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林竟沉默了。
此时,月光隐约照进屋子,和枕边的烛火一样亮。
雪鹰扑扇着翅膀飞进窗子,落到二爷的手臂上,蹭他的虎口,扭动着将信筒递给他,二爷取了信,看都未看,就直接将那张黑纸扔进了炭火里。
林竟不解,“您这是……”
二爷道,“红纸为进,白纸为守,事成了,就用黑纸。”
林竟看着炭火中将要燃尽的一抹黑色纸屑,若有所思,“您废了这么大的劲,难道就是为了三天前说的那句话?”
二爷拢了拢广袖,笑着问,“哦?那时我说什么了?”
“你说三日之内,幽州四城门前,让我留四条通天大道。”
二爷故意摆出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琢磨着,“唔……还真就不记得了。赌约只在旦夕间,过了时辰,就错过了。如今想要什么,还得重新想。我这人,就一点不好,善变。”
“你……”林竟咬牙切齿,“你卑鄙!”
二爷点了点头,欣然一笑,“谢了。”
“……”林竟磨着后槽牙,“那你现在要什么?”
二爷拢起笑,冷道,“现在,我不光要你留下四条通天大道,还要你林竟心甘情愿伏首,明刀玄甲二十载,为幽州王戍守北疆。”仿若根本没看见林竟难以置信的神色,二爷继续说,“我还要你将集结而来的生民改组成军,编配幽州守兵,从揽渡河到千丈崖,为幽府二十三县方圆百里,再添十万精锐。”
林竟像是被硬塞了一块铁疙瘩到喉咙里,彻底哑了。
片刻后,声音像是从他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你要我当朝廷鹰犬?”
“非也。”二爷道,“是要你在阵前拜将,率虎豹之师。”
林竟不屑地哼了一声,“凭什么?”
“就凭你是林哲善的儿子,就凭你身出将门。”二爷叹了口气,低声念道,“‘遥关,今值风雨飘摇之乱世,人人不得安身,兄图掩治世之才,却宁行诡泽,实非忠良所为。’”
一字一句,如鞭刻的烙印,笞在林竟的心上,让他浑身一震,“这是……”
二爷面沉如水,唇边始终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淡笑,“一页家书抵万金。遥关兄,你哥哥对你,从未放弃过。”
林竟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这是兄长写给我的家信……你如何得知?”
二爷调整了一下坐姿,认真地看向林竟,“一封未曾寄出的家信,担着你哥哥对你的期许。”
“你又有什么资格!”林竟用尽了力气,声嘶力竭地吼道,似乎要将满腔的愤怒和悲痛都发泄出来。
二爷却显得异常平和,正用一种近乎漠然的眼神看着他。
“我哥已经走了……”林竟轻声说。
当头顶照耀自己的那束光突然消失时,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窗外刚刚升起的月色正笑看人间,可人间冷无清欢,只徜徉着无边的憎恶。林竟低下头,看着胸前挂着的一只灰色泥瓶,这里面装着伦州城门下的一捧黄沙。
“他死了,我却连他的尸骨都没找到。”林竟脱力地缩成一团,像一朵无依无靠的浮萍,“三天三夜,我扒遍了伦州城,可我找不到他……”
那时,他听见所有的人都在恸哭。站在城墙下,他却不敢抬头,因为他怕看见哥哥瞪大的双眼,却再不能在那双瞳孔中寻到自己的影子。
“我这一生,最悔不过两件事。”林竟颤声说,“一件,被杖六十,逐出军营,永不录用;另一件,兄长死在伦州,我却不在身边。”
当年的岭南竹海,西蜀官道,漠北风雪……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林竟拿起胸前的一个泥瓶子,对着光晃了晃,“我找不到他的尸骨,便只能寻得伦州的一抔黄沙,权当他的骨灰,用城墙的泥做成这个瓶子,盛着他走。”
“盛着他,去哪?”
林竟愤怒地吸了口气,“冲破关隘,杀上靖天,亲口问问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援战伦州。”
“朝臣权贵,各怀鬼胎。人死不能复生,问了又能怎样?”
林竟的指甲深深地抠进木质的地槽里,抠出了血。或许这个泥瓶有离魂附光,能够化作长明灯一盏,在往后无数个慢慢无尽的长夜里,遮照着自己。
“你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那你又有什么资格……逼我伏首称臣?”
二爷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我确实没这个资格。但若想有朝一日驱逐鹘虏,光复北疆,幽州是南朝最后一道不能僭越的天险。我承认,我有我的私心。”
许久之后,林竟才慢慢抬起头,讽刺一笑,“以前,我哥也总在我耳边唠叨,什么修身齐家,什么忠为人臣……呵,没完没了地讲这些大道理,见面说,信里也说,听着就烦。可现在听不到了,又有些想。二爷说这些话,倒真跟我哥的做派挺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也是将门出身。”
二爷将眼神别到一边,指骨一缩,心里一阵翻腾。
这时,梆子敲了两下,门一开,靳王走了进来,他走到床边,轻声对林竟说,“你哥哥,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