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口。”陈寿平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这毛病,总在背后说人。”
二爷“呵”了一声,怒火瞬间从心底烧上来,“陈寿平,你倒是有时间来教训我,你前脚刚将靳王打了个半死,后脚那个郭业槐就从老皇帝那要了个‘监军’的头衔,马上就要驻进你的军帐了。幽州城被你一道禁令弄得鸡犬不宁,城门外绵延数百里的流民还没地方放,你现在再用个莫音——你不是不知道莫音干过什么,我早就提醒过你。”
“那次的事,我已经罚过了,没有实证,不能论死。”
“你简直荒谬。”二爷神色僵肃,已然震怒,“一年半前的西沙恒关河一战,三雪带兵屯粮为什么会被困?要不是他莫音领兵至恒关突然调马转向,给西沙沙匪留了一道逃命的豁口,他们那个礁沙堡早就被我的人端了,哪还能留给他们反扑的机会。要说他莫音没在里面搅浑水,我一点也不信。陈寿平,你手下领的这些个参将,都是从哪个皇亲国戚的销金窟里磕头烧香拜来的官位,你心里最清楚。呵,如今这南朝,果然是人才凋零,不堪一击。”
陈寿平“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给我住口,朝廷的事不是你能随便妄议的,上头盯鸿鹄盯很久了,你这张嘴给我消停会儿!”
“冥顽不灵,三雪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朽木。”二爷一眼都不想见他,“你走吧,看见你我就一肚子火。”
陈寿平同样怒火中烧,可惜碍于口才没他好,每每败阵,都憋得满脸通红。好在他毕竟与这人相识多年,知道怎么制约这人的脾性。因此,陈大将军非但没走,反而“哐”地一下坐回椅子上,口出狂言,“我不走,你先将三雪放了。”
“……”
刀架在脖子上,没人让步。
二爷仔细压抑着怒意,“你不是向来看不惯我们这些悍匪么?”
“她跟你们不一样。”
“……”
陈寿平气恼时,也是什么难听说什么。二爷刚要反击,忽然透过窗户,看见此时桃林里正陪薛敬聊天的三雪,他心里的怒火瞬间平息,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问,“你现在住哪?”
陈寿平跟着往桃林中看了一眼,低声说,“暂时住在总兵府,城外太乱了,驻兵都选在五十里外,不敢太近,怕吓着流民,反而激起他们的反抗之心。”
二爷“嗯”了一声,“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朝廷下了旨,这些流民若是南下,势必会出乱子。”
陈寿平站起身,左手撑在腰间的剑柄上,“我实在不想举兵镇压,毕竟,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可若他们真反,我这柄剑也只能先保幽府二十三县不乱。”
这一次,二爷并没反驳。片晌后,又问,“林志战死,那他的家人呢?”
“他父亲林哲善两年前就过世了,只剩下一个胞弟,叫林竟,前些年在西北参军,跟随的是我小叔,因为闯了祸而被销撤了军籍,这些年来下落不明。”
二爷长长一叹,“有志竟成,林哲善对这两个儿子是有栽培之心的。”
“可惜啊……”陈寿平扶剑转身,“哥哥林志是个将才,却英年早逝,弟弟林竟却是个不成器的顽劣之人。”
二爷停了片刻,笑了,“师兄,你还说我妄议他人,自己不也同样对林竟持有偏见么?”
陈寿平深吸一口气,缄默不语。
二爷又道,“林志是个英雄,你的兵驻扎在城外五十里,今夜起就明灯吧。”
“好。”
早春飞絮,乍暖还寒。
二月初九,关隘传来战报,呼尔杀带兵偷袭伦州,伦州城总兵林志战死,死后被呼尔杀曝尸城头,镇北军明灯三日,告慰英灵。
二月二十一,幽州城一道禁令未解,丁奎亲自端着粥碗依次送到难民手中。
灾祸不断扩散,幽州城外,流民的足迹蔓延几十里,直到春分,幽州再也顶不住人乱,下令紧闭四城门,开始实行全日宵禁。
又过十日,临近清明。
幽州城实施宵禁的第七天,城外滞留数万民众,迟迟不去,沿着揽渡河南下的水道旁,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的的民众像是泛滥不得控的过境虫灾。
民怨高涨,似有伐兵之向,快要拢不住了……
三月初三。
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的靳王殿下终于能凭自己的本事翻个身,撑着下床走上几步。今日终于能起身,他便第一时间回到了王府。
重伤初愈,初九自作主张,张罗了一桌子好菜。结果,殿下这筷子还没拿稳,丁奎就闻着饭香走进了前厅。
“哎哟,王爷,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丁大人,你可掐得太准了,本王刚一回来,屁股还没坐热,您是属狗的吧。”
丁奎笑着打哈哈,“微臣这鼻子比狗鼻子还灵,不介意陪您喝两杯吧。”
靳王抬了抬下巴,“叫人加一副碗筷,再备一壶好酒。”
初九连忙应声,靳王冲丁奎笑了笑,“大人,您今日就自斟自饮吧,我这伤还没好,酒可不敢喝,否则又要被大夫骂了。”
丁大人眉开眼笑,“那就只能让王爷看着微臣喝了。”
酒过三巡,丁奎将这些日子衙门中遇见的事与靳王仔细地说了一遍,又忧心起城外流民的事。
“殿下,流民这事若是激化下去,怕是要乱。”
“本王听说,城外的粥棚米舍,您已经吩咐他们设立半个多月了。”
丁奎哀声一叹,“设是设了,可是幽州的官粮库存有限,再这样下去,城内的粮食怕也要告急。下官在想,实在不行,就豁出我这张老脸,往关内临郡的州府借粮。”
靳王摇了摇头,“眼下幽府二十三县在各临郡的眼里,就是一口入不敷出的深井,压着数万难民的关城要塞,既要养城民,养戍兵,还要接济难民,多少粮食扔进去都会石沉大海。他们唯恐避你而不及,谁敢借粮给你?生怕被你赖上了当膏药桶,扒都扒不下来。借粮这条路不可取,您别想了。”
“那可怎么办……”丁大人头疼起来,“眼下可接济的官粮数目最多再维持半个月,那之后可就不好办了。”
靳王想了想,抬手招来刘贺青,“先遣军的侧廪里,能调动的粮辎还有多少?”
“差不多两万石。”
“那你这就通知军典,让他统了粮辎的具体数目送来,本王明日让他们在西城门开个口子,你让军典带人先运一万石进来。”
“王爷,这可不妥!”丁大人连忙站起来,“我、我哪敢碰军粮啊!”
“丁大人放心,我知晓分寸。”靳王按住他,低声说,“先遣军的那个侧廪是堆在主粮库旁边的,廪仓的门开在我的军铭下,是我去年往阴山走马,在云台一带跟北鹘的牧民低价收的,过的是我身后的私账。也不是什么好粮,都是带壳的粟米,得自己筛,我原本是想在饥荒饿战时,给战士们解燃眉之急,眼下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贺青,去通告吧。”
刘贺青立即领命,转身去通知军典放粮。
丁奎忍不住落泪,送到嘴边的酒都是苦的,“王爷,大恩不言谢……”
靳王笑了笑,“不必。幽州是北疆最后一道天堑,您跟我如今拴在一条绳上,保您,也算作自保。对了,关在大牢里的那几个流民头头,您怎么处置的?”
“收押待审,一直白吃白喝地养着,您没个准话,我也不敢开堂。”
靳王脸色一沉,瞧着盘中的烧鲤,心道,恶鱼摆尾,已呈僵死之态,不足为惧。倒是城里头那两条活蹦乱跳的泥鳅,不一定想要幽州太平。
“总兵府那边没什么动静吗?”
“暂时还没——”
丁奎话音刚落,忽然门口传来府衙信兵的声音。
“报——”信兵跑进前厅,朝丁奎大嚷,“丁大人,不好了!流民在北门外闹事,跟卓总兵的人打起来了,卓总兵一气之下,扬言要下令出兵!”
靳王眉峰一紧,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丁奎脑子里“嗡”地一声,“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个卓缙文,陈大将军都没动兵,他倒是吃了豹子胆!陈大将军呢,没拦着他么?”
信兵道,“陈大将军今日一早就出城回营了,这两天都不在城内!”
“快快快,快去备马!”丁奎转身对靳王说,“王爷,微臣去北门看看,城外民怨沸起,这会儿动兵镇压,势必要乱呐!”
靳王连忙对丁奎说,“大人,如今最主要的,是要先压住卓缙文动兵的手。本王身份敏感,不好直接出马,但是天风驿站那边,我建议您也拦着点,别让某些闲人钻了空子,非但不安抚,还非亲自加柴,为卓总兵的刀锋再添一把火。”
丁奎顿了一下,立时会意,“明白了!我这就派人去拦郭业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