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阴云
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从黎明开始下,雨水落在丛中坊廊前的石阶上,砸出响动。一年伊始,寒风就像是对这座城恋恋不舍一样,已经过了惊蛰,还能逼人缩在火盆边上,揣着袖子取暖。
临睡前,二爷被灌下一碗安神的药,胡仙医昨日改了药方,药力比平时下得重,结果他一觉醒来,竟发觉一夜无梦,还是这些年来少见的一次。他撑着身子坐起,就看见薛敬的披风歪歪斜斜地堆在躺椅上,便想起来,前夜他就睡在外房。
心中忽然跟着眼前灼烧的炭火,溢起暖热,心腹间揉烫的火还没灭,昨晚的栗子糕还剩几块,他却不敢贪吃了。洗漱后只让流星盛了一碗热粥给他,就着雨声,两人在火前用完了早饭。
“二爷,您腿还酸吗?我给您揉揉吧。”流星吃完最后一口软糕,用袖子抹了抹嘴,扑过来,“我跟胡爷爷学了怎么按,你让我试试。”
二爷扶他起来,嘱咐他坐正,“谁跟你说的?”
“六爷刚才说,雨天湿气重,您旧伤难愈,脚踝都是肿的,让我没事给您揉揉,他还说除了他,就只能我来揉,旁人都不行,他可凶了。二爷,为什么除了我跟他,旁人都不行?”
二爷想了想,敷衍道,“大约……大约是他吃多了,没事找事。”
流星认真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我要帮您按的,流星不想让您难受。”
二爷温缓一笑,“你这小胖手连刀都握不住,能有多大力气?”
“一定要会握刀才有力吗?那些耕田的、牧羊的……哪个没力气?”
“唔……”二爷被他问住了,想了一想,“那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我没想过,我能一直留在您身边吗?”
二爷虚虚一叹,微蹙起眉,不知不觉将少年的手握得更紧,流星凑到他跟前,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笑起来,“您在想什么呢,怎么又皱眉?”
“没什么。”
这时,胡仙医推门走进来,将雨伞搁在门边,甩了甩衣袖上的水。
二爷坐起身,连忙示意流星去迎,“以后下这么大的雨,您就不要过来了。”
“那怎么行!”胡仙医将药箱放在案上,严肃地皱着眉,“每日请脉,是王爷特意嘱咐的,你是嫌老夫的医术差,药赶老头走?!”
胡仙医向来脾气不好,半分客气,他都能往“嫌弃他医术”的意思上联系,二爷连忙解释,“没有没有,胡大夫医术高明,我怎么敢……”
“高明?高明你还藏老头开的药!”胡仙医从药箱里拿出银针,怒道,“你别以为藏药这事老头不知道,以后每日两剂药,我都要盯着你吃,手拿过来。”
二爷听话地将手递给他,一时半刻也不敢说话了。
流星在一边捂着嘴乐,还从没见过二爷被人骂到无话可说的样子。
“你这脉象比刚来幽州时好些了。”胡仙医按着二爷的手腕,斟酌着,“脉位偏浮,形大而中空,还是得用心调理。”
二爷顺从地说,“胡大夫说得极是,往后再也不敢藏药,您监督我。”
胡仙医指着一旁的流星,恨铁不成钢地怒声长叹,“这样半大的孩子都不需要我天天监督,你多大一人了,还需要老头每天盯着吃药!你知不知道,讳疾忌医最是要命,老头以前开医馆的时候,幽州城慕名来求诊的人,队都排到了街转角,哪个敢不听老头的话?哎,如今我没了坐诊的台子,连你这种病人都再不将老头的话放进眼里!”
他越说越怒,下针的力气失了轻重,一针扎进神门穴,透针至内关,二爷蓦地瑟缩了一下,咬着牙,忍着透针穿穴的酸痛,愣是没敢叫疼。
“……”
“这处穿针过穴,是为了安神,透针时不太舒服,你忍一忍,过会儿就好。”胡仙医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道,“不行,我还是要将药改良一下,我这就去跟王爷说……”
“欸,胡大夫。”二爷连忙按住胡仙医,转头问流星,“六爷走了么?”
“还没走,正在廊前跟五爷聊天。”
二爷对胡仙医说,“胡大夫,我知道医者仁心,您骂我是怒其不争,您骂得对。但有件事,还请您一定要答应我。”
胡仙医收回怒叹,皱起眉,“你说。”
二爷盯着手腕处穿针而过的穴位,短暂地忘了疼,“这是您的院子,即便如今已经被王爷买下,您住在这,依然是这里的主人。现在您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您不嫌弃我带这么多人住进来,将您这里弄得乌烟瘴气,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既然身为客,有些客人的事,就请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与我说就好,王爷那边……实在不需要多一层担忧。您在我这里骂归骂,怒归怒,到了王爷那,说些他想听的吧。毕竟,我也住不了多久。”
胡仙医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他苍白的面色始终难掩病态,却还能将温文尔雅的笑意长久地嵌在唇边,从住进来那日起,从没见这人急言令色,逢人总是施以恰到好处的关切,无论对朋友、兄弟、下人,还是自己这个偶尔出现的陌生人,他都一视同仁,没有偏袒谁,也从不看轻过谁。
向来愤世嫉俗的胡仙医,此时也莫名被他温沉的嗓音打动,醒针的手指都轻了几分,“老头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想告诉我,以后我与王爷说话,挑能说的说,至于能说什么,得过你,对吧?”
二爷转头看了看窗外的疾雨,“若不是幽州城里的麻烦事多,我也不会开这个口,老先生是聪明人,过了这些日子,客走主人安,就没这么多事了。”
又过一会儿,胡仙医拔了针,又为他按了按几个安神的穴,“老头可从来没认为你住进我这院子是糟蹋。拙荆在世时,我还时常招待亲朋来丛中坊做客,她走了以后,这院子已经空落很多年了。你能住,就一直住着,我又不赶你。特别是流星这孩子,平时还去店里帮我的忙,老头高兴得很。”
流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胡爷爷,我帮您是因为那些草药有意思,您把认药的学问都教给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就是……您别嫌我笨就行。”
二爷看着流星,“平时让你背几句兵法战书,就困得栽头,如今倒是背着我,拜了个高明的师父。”
流星抿着唇,“二爷,我没有不喜欢兵法,只是您教得太深了,我听不懂。”
二爷摇了摇头,对胡仙医说,“胡大夫,这孩子天资聪明,您若是能教,就帮我教吧。”
胡仙医一愣,没忍住去摸流星的头,眼底透着说不出的喜欢。
二爷端起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没抬头,“老先生,您的药坊每年要从极北购进大量药材,走的什么运路?”
胡仙医想了想,直言道,“走水路,再换陆运,北边黑市上卖的山参咱们这边没有,是我这祖传药的药引子,一定得是百年以上的老参才能入药,可惜每年这种救命药产量极少,价格也就贵得离谱。”
二爷沉思片刻,与他商量,“从阴山黑市往内疆的药材运输,每年有一半需要过我的地方。要不这样吧,每年年关,我留一半老参的货头专等你的出货人,不必他们亲自去黑市上和那些北族人周旋,省得被那些恶匪抬价,您看怎么样?”
胡仙医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都白了,“你、你的意思是……你给老头供货?”
二爷笑起来,示意他坐下,“先生莫慌。这也不能叫供货,我也得让人去黑市上买,只是我这人最忌吃亏,手下人做事也不怎么守规矩,总能协商出个好价钱,像胡大夫这样的大善人,怎么好去跟那些阴山游匪周旋呢?”
胡仙医一时诚惶诚恐,觉得这个礼有点大。
二爷安抚道,“流星既然跟您学了看家的本事,我总得给他备个拜师礼,这孩子年纪小,暂时拿不出,我就替他给了,您就帮我好好教他,好不好?”
流星连忙跪在地上,笑嘻嘻地磕了三个头,“谢谢二爷,谢谢师父!”
胡仙医老泪纵横,搂着流星的肩膀,一边哭一边笑,“叫爷爷吧,别叫师父,叫爷爷亲。”
“是,胡爷爷。”
胡仙医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搂着他走出卧房,迎面撞上靳王走过来,没看见似的,错身都不跟他打招呼,眼睛里只有他新认的“小乖孙”。
“不是请脉么,怎么哭着跑了?”薛敬走进卧房,见二爷刚喝完药,已经开始看书,走到他跟前,在他身后垫了个软枕,“你说了什么,把那倔老头惹哭了。”
“没说什么。”二爷眼皮都没抬,言简意赅地说,“他看上流星那小子了,训了我一早上,我猜是要徒弟呢。”
薛敬挑了挑眉,“那你就舍得放人?”
二爷放下书,抬头看着他,“不放怎么办,那小子每天都往药铺跑,他对兵法战书没兴趣,这些年我也下了不少功夫,四书五经倒是背全了,排兵布阵是怎么都学不来,既然他喜欢草药,又有师父愿意教,我落得清闲。”
薛敬忍不住笑起来,徐徐道,“胡仙医天命之年丧子,刚半岁的小孙子不久也出了意外,前些年夫人也去了。他一个老人守着这么大的院子,忽然住进来这么多人,他高兴。他那孙子要是还活着,跟流星差不多大,你这是救他。再说,你要是那么想教,要不教我吧,我可是个好学生,昨夜你还说要教我画舆图呢。”
“你真想学?”
“当然了!”薛敬凑他再近些,用商量的口气说,“既然要教,那便要每日上课,要不……我搬过来住?”
“胡闹。”二爷低训道,“你没事做了?每日住在这里,王府的事不管了?”
薛敬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那几个老家伙巴不得我当个‘闲王’,每日养花弄鸟,闲云野鹤,别给他们找麻烦就行。再说,这是我花银子置办的偏院,我想住进自己的院子,二爷也要管吗?”
二爷摇了摇头,“我哪敢管你,说一句顶十句,你最有理。”
“要不……你还是管吧,你一日不骂我,我浑身不舒坦。”
怎么还有人专程找骂呢?二爷叹了口气,脸色一肃,“吓唬流星的事呢?”
薛敬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一点没觉得自己有错,“只有他碰,我姑且不太嫌烦。否则,有一个算一个。”
“……”
二爷侧目,发觉他眉宇间微微起愠,竟不似说笑,心里不由一悸。这人近日来脾性愈发执拗,犹似一锅快要滚沸的焦油,稍欲拦阻,不过扬汤止沸,反而更加得寸进尺,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