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见推不开,便放弃似的舒展身体,由着他弄。沉下心来,倒还觉挺舒服的,腿部的酸痛感轻减,间或“哼”两声,鼻息都重了些。
“舒服吗?”
“嗯……”他还偏要多此一问。
二爷浑身一放松,声音就泛起懒,“我方才……说到哪了?”
薛敬没抬头,“你说陈大将军一定会阻止流民南下。”
二爷“哦”了一声,接上自己的话,“近年来,北疆兵力被逐年削弱,朝中人才凋零,可授予的将帅之才越来越少,陈寿平是其中一个,可即便是虎豹之士,也难以抵挡北疆连年战后的人力破败之景。若是他真的一道军令下至各州府,勒令各州县圈地留人,在各碑界设置关卡,阻止流民南下的脚步,那这‘乱象’可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了。”
薛敬深感此事棘手,顺着他的话道,“但若他不下这道军令,不做阻拦,也很麻烦——流民一旦冲破幽州,不日就会闹到雨危船渡,那可就入关了。万一闹到了京城,幽府二十三县所有府案都会受牵连,枢密院也不是人人一条心,真的降罪下来,陈大将军都会受波及。眼下战辎吃紧,朝廷拨给北疆各州府的抚恤粮都是根据州府的人丁规模定量的,能做到自给自足,不开口向朝廷赊账,都算是这家的官老爷祖上积德。可流民一旦大批涌入,各州府钱粮必然吃紧——若是开仓放粮,流民将与本府民众发生抢粮内乱;但若不放粮,流民饿急闹事,有可能揭竿而起。”
二爷看着他,不由一笑,“难道在你这里,也只有‘放人南下’和‘圈地自足’这两种吗?”
薛敬一怔,“难道还有第三种?”
二爷被他揉得舒服,困意渐渐上来了,打了个哈欠,随口说,“目前还没见着流民的影子,说这些,为时尚早……”
他话音渐弱,眼睛也慢慢闭上,片刻后,睡着了。
薛敬手劲放松,只在他足弓两侧舒缓般揉了几下,发觉他足心渐暖,便松开手,将被子帮他掩好,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吹灭烛台,回身在他耳边哄了一句,这才走出了房门。
掩上门后,他的神色迅速冷下来。
二爷膝盖上的伤几乎与他料想的一样,是重创膝骨所致,因为已经愈合,也不知道伤得多深,多重。今日试探,自己软硬兼施,使尽了手段,他也只是肯让自己看一眼伤口而已,还得想别的办法……
李世温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正好撞进薛敬眼睛里。殿下本来心里就不怎么痛快,此时看见他,无名火更是没来由地窜起来。
“六爷!”李世温迎上来,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转头要走。
“干嘛去?”薛敬转头他一眼,随口问。
“去找二爷,问他出行的事。”
薛敬朝廊前滴水的屋檐扫了一眼,春雨无眠,非但没有浇灭他心中这团无名火,反而如火上浇油,将火势拱得更旺了。
“他睡了。”薛敬面无表情地瞧着他,冷声问,“你平时询事儿,都挑这么晚的时间?”
李世温毕竟没王府里那些下人有眼力,瞧着靳王神情不善,也没个反应,“哦,他一般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找我,久而久之,我也就深夜时找他了。”
薛敬皱起眉,提醒道,“以后入了夜就别去扰他了,忙着半宿就过去了,你我还可以,他怎么受得了?”
李世温全然没听出靳王话藏怒意,顺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认同道,“好,那我以后早一些来。”
“我是说——”薛敬被他噎了一下,李世温一脸无辜的笑容,让他一腔怒火碰上了冰川,冰火一撞,瞬时熄灭了。
好在殿下的脾气收放自如,连忙调整了一下措辞,话音温和起来,“李大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最近幽州事多,王府在城中一直很惹眼,你们又住在我的周围,若是出门的动作太过频繁,万一被有心人盯上……”
李世温打断他说,“六爷,我们出行一直很小心,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哪里都不显眼。”
“两个人?”薛敬沉声道,“两个人去西城?”
李世温一愣,“您怎么知道我们去过西城?”
“胡立深不就是你们从西城的夜巷里捡回来的么?”
“哦……”李世温低下头,“是二爷说的吧。”
薛敬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说,“西城啊,西城可是幽州最乱的地方,官军不扰,什么牛鬼蛇神都混迹在那边,有迷宫一样的黑巷子,还有乞丐们混居的大杂院,对了,被翟叔杀死的四个人就被丢弃在了西城一处荒院的水井里。”
随即语声一沉,冷道,“还有一处——杀门井。”
李世温浑身抖了一下,蓦地抬起头。
此时有几个人朝这边走来,薛敬朝李世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换个地方说话。
李世温在原地纠结了一阵,见终是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说,什么情况?”两人此刻来到后院的假山旁。
李世温打定主意缄默不语。
薛敬极力控制着语气,提醒道,“你要是不说,我就直接去问他了。”
李世温跟个木头人似的,软硬不吃,“六爷,您还是直接去问他吧。”
“……”这是打定了主意破罐子破摔。
薛敬一时间竟然拿他没什么办法,也不知道二爷究竟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药,一个两个全都变成了撬不开嘴的河蚌。
他无奈踱了几步,又说,“不然,我还是自己去找吧,西城不大,撒一张网下去,总能找得到,对吧?”
李世温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六爷,二爷说了,这事您没必要搅进来。”
“什么事,我不能搅进来?”
李世温皱起眉,又不说话了。
少时,薛敬吁出一口长气,摇头苦笑,“行,不说就不说吧。李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极力要他来幽州吗?”
李世温莫名地看向他。
“因为他身上的旧伤是我的一块心病,想必和你也一样吧。”
李世温一怔。
“你对我,最不该有戒心。他一意孤行,非要将我当成个‘外人’,那是他的事,我由着他。”薛敬压低声音,提醒他道,“但是你不该由着他。你若也如此,他的生死又由谁来负责呢?你一味帮他守着的那些秘密,都将反过来,变成催逼他性命的凶刃,到头来,你跟那些要他命的刽子手有什么分别?”
李世温立刻反驳,“没有,我不是刽子手!”
“你就是。”薛敬语气加重,“我并没有危言耸听。这座幽州城危机四伏,邪魔鬼煞层出不穷,我们防不胜防。说不定你们前脚去了西城的哪条旧巷,后脚就有杀手跟了上去。若真的出了事,单凭你一人一剑,能护他全身而退吗?”
蛇过浅草,总有霜痕。
说完,薛敬便准备离开假山,李世温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直到对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长廊,他才紧步追了上去,“那晚我们确实去了杀门井!有一间遮着草盖的杂货铺,店主是个刀疤脸——‘卖货’,有钱就能买。”
薛敬脚步稍稍一停,却没再回头看他,随即迈着箭步,走出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