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浅浅地“嗯”了一声,“都放出来了,你打算如何安置?”
“二爷……”薛敬咳了一声,抬手蹭了蹭鼻尖,忍不住问他,“我能不能绕过去,看着你说话?”
“……”二爷动作又是一滞,顿了顿,才道,“你过来吧。”
薛敬得了他的“特赦”,这才慢吞吞地绕过屏风,穿过氤氲的水汽,规规矩矩地绕到了二爷身后。
外头潮湿阴冷的雨色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那层轻纱似乎还刚被暖热的熨斗烫过,就挂在廊前,散着白色的烟。而此时薛敬的心口,又刚好贴着这些用熨斗烘热的衣物,余温混杂水汽,一时间,和外头阴湿的夜色形成鲜明反差。
薛敬一声不吭地盯着二爷背影,这人或许是因为长年深居浅出,不太晒太阳,皮肤白得稍显病态,可他到底曾也纵横疆场,御过风,斩过将,就是不知道他曾使的什么兵刃?手臂的肌理微有青筋浮起,指骨劲瘦,虎口粘着一层泡软了才会泛色的皮,应该是经年不使兵刃退化的薄茧。
那分明是一双“将军手”……
薛敬眼波一闪,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嗓子有点干。
二爷见他站在自己背后,许久都没说话,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回事?还没说呢,怎么安置的?”
“哦……”薛敬反应过来,随手将怀里的衣服摆在一旁的凳子上,朝前走了两步,紧贴着来到二爷身后,“不打算留,带头闹事的人往往需要的不是‘后路’,而是生计和活口。脾气犟,不听劝,还不好管,这样的人不管到哪都是麻烦。”
二爷点了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一人赏一袋银子,打发他们回老家去做买卖。赏钱是我这边出的,没几个子,省得丁奎和卓缙文又因为‘银口’归谁的问题闹到我这。”薛敬将袖子挽起来,在热水里浸了浸,冷气散尽后,这才凑到二爷耳边,“二爷,您起来点,压着头发了。”
暧昧的气息喷在后颈,二爷轻颤了一下,不能动,只能微微抬身,让他帮自己把头发撩开。随即,这人的手指跟揉着火一样,按揉自己的肩颈,边揉边说,“我瞧着他们这些人也没有继续当兵的意思,跟送去城外的那三百人不同。”
二爷没有打断他的动作,默不作声地等了片刻,才又道,“这样也好,我本来还想嘱咐你,不要将这些闹得凶的人一并送交刘贺青,看来以后这样的事,不需要我多说了。”
薛敬俯身在他的耳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啊,我喜欢听你说。”
他的声音像一团着了火的浓雾,温进耳蜗,带着滚烫的热意融进弥散的水汽中。二爷湿漉漉的发丝间不断散出清冽的皂香,浸过菊月的枣蕊甜中带涩,二月天,倒春寒,夜色被泥火温红了,愈发灼烫。
这人的手指捏在自己肩肉上,慢慢往上挪,就要挪到耳后碰不得的嫩皮上。
二爷忙伸出手,按住他搭的手背,“……别这样。”
薛敬手一顿,扑进他耳间的热气跟着一停,二爷忍不住错开了脸,想躲开。
“……好。”薛敬抬起身,逼自己和对方拉开一小段距离,手规规矩矩地回到原来的位置,“说了不催、不逼、不急……若是反悔,我这面子往哪搁呢。”
二爷不由苦笑,觉得他说的尽是疯话。
以前在九则峰相处的六年,这人年纪小,并未觉得什么。可这段日子在幽州,已算是他们重逢以来一段长久的相处了。不知为何,只要与这人单独待着,好像连身边灼起的炭,都愈发烫人。这人还尤其自我,不管何时何地,总能和自己唱个反调,还独辟蹊径地认为,这样不守规则是合情合理的。
然而,也并非不合情,不合理。
以前二爷总觉得,这里是幽州城,而他是幽州的封王。既然是王,就总该拿出王爷的样子,习惯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立场,与自己分割得越开越好,就像在来时的官船上,他们争执的那样。可自打来幽州的这一个月,自己竟然也渐渐习惯了这人的路数,不按常理地出牌,义无反顾地坚持。
——坚持于在形形色色的恶人之间,维持不变的本心;坚持穿上那层自我厌恶的“皮”,尽力活成黑白两色;坚持敬人恩,忠人事。
……还有,坚持在自己这里“不催、不逼、不急……”
薛敬将自己活成了一面镜子,总是想让自己亲眼看看,镜中这个不堪的自己。
“殿下……”
薛敬微微蹙眉,一听他这么喊,后一句就绝不是什么好话,便有些不想听了。
“……值得吗?”
薛敬慢慢呼出一口气,未加思索地答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情不情愿。若不是你情我愿,你便不必顾忌我的心思。”他贴在二爷耳边,侧头冲他笑了笑,“二爷,您若连我的心思都要管上一管的话,那您未免也太霸道了。所以你不要管我,由着我便是。”
“你……”
“二爷,” 见他被热水烫过的肋侧微微起红,薛敬快速压住他的话,问道,“水快冷了,还要续热水吗?”
“……不用了。”
薛敬压着嗓子,用商量的语气询问,“那我抱你出来?”
“不必,让李……”
薛敬声音一沉,冷道,“你洗个澡,他进来干什么?”
“我一个废人,不让他帮着,难道……呃……”
忽然,二爷感觉自己的肩膀被那人一握,借着水中的浮力,后背猛地撞在身后的桶壁上,不尴不尬地“钉”在了那。
“咝……”水波一晃,热浪拂过肩窝,他不自觉颤了一下,“你……”
“以后不许你这么说。”薛敬低沉的嗓音中难掩怒意,呼吸有些急。二爷身子一斜,侧脸转过来,刚好落入对方的视线。从方才到现在,他们头一次正面对视。薛敬伸出手,将黏在这人唇边的湿发拨开,又情不自禁地用拇指轻轻抿了一下那人烫红的唇珠,眼神慌忙别开,颤声说,“你这样说……有人会心疼。”
他袖子碰着热水,漂浮在水上,一荡一荡的,跟游走的心神一样。
二爷像是不自在,想往后去,被忽然被薛敬握住手臂,一把捞了回来,然后这人扯过手边的毯子,盖在二爷身上,又伸手到水中勾住他的腿窝,猛一用力——“哗啦”一声,便将他从水中捞了出来。
毯子湿了半截,同时沾湿了自己的衣服,殿下毫不在意。
这样的动作近来频繁出现,二爷有些不耐,下意识推了推他,想让他尽快将自己放下,可薛敬不慌不忙,还故意放慢脚步,偏要将从屏风到床的这段距离走成一条不见尽头的长路。
“这些事,平时都是李世温做?”
来到床边,薛敬将他轻轻放下,抬手扯了件袄裘,披在他身上,又将贴在他背上的湿发拿出来,来到他背后,用干爽的毛巾一点点擦干。
“……”二爷没说话,随口“嗯”了一声。
结果这极寻常的一件事听进薛敬耳朵里,倒像是扎进了尖锐的倒刺。他一边若无其事地帮他擦着头发,一边皱起眉,“最近寨子里没什么事吗?”
二爷莫名其妙地转过头,“什么意思?”
薛敬挑了挑眉,“老万修寨门修的七七八八,到现在也没人亲眼看见,他到底修成个什么样子;五哥要照顾四哥,还要查吴家兄弟走访过的店铺,也没空回去;三哥要帮你料理幽州城的琐事,还要时刻警惕寨里的兄弟别出门闹事,杂七杂八的事情他都忙不完,也没空去管山里的事。”
“……”二爷终于停了手下的动作,正色看他。
薛敬看了二爷一眼,语气不善地说,“我瞧着,就李世温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