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我一直在奇怪一点,在一个食坊中吃饭的食客们,你若是胡立天,邻桌说了什么话,需要那么在意吗?”二爷倒了杯热茶,将暖热的茶杯递给薛敬,“或许会在意,但绝弄不到大开杀戒的地步。你听那胡立深说的没有,他说当时那场混乱的起因是那朱唐和其他三个人对‘老兵’遣退的事口出狂言,他小舅听不过去,拍案而起,从而引得两方大打出手——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薛敬仔细地品着这句话,“是不对劲,胡立深为了哥哥打抱不平,我能理解。可那个‘小舅’是什么立场?”
“拍桌而起的人非是胡立深,也不是刚刚卸任、心里憋着火的老兵胡立天,而是那个小舅。可我怎么听说,他那个‘小舅’一直以来性格软弱,胆小怕事,在堂上听审时,都一直在哭。”二爷顿了一下,徐徐道,“一个一遇事哭哭啼啼、动辄瞻前顾后的软弱男子,真的会因为听到邻桌的一句骂,而为自己大外甥心里憋的那团‘火’怒而拍案吗?甚至过程中并不收手,任那柄刀在‘混乱’中把胡立天给杀了——到底是那朱唐和“小舅”联手制造的混乱,还是别的什么呢?”
“另外,”二爷又说,“自从官府下令通缉胡立深之后,他小舅就以‘不能被一窝端’为由,和胡立深兵分两路躲藏,到底是他真的在悉心筹谋,免得同自己的外甥被官府‘一网打尽’,还是害怕跟外甥待在一起,会遭杀身之祸呢?”
薛敬缓缓呼出一口气,握着杯子的手心更觉冰冷,“我明白了,我这就派人,秘密搜捕胡立深的‘小舅’。”
二爷浅声一叹,“不一定捞得回来,试试吧。”
他话音一转,指尖敲了敲扶手,“老六,自从新老兵矛盾激化以来,最麻烦的案子就是胡家这个。昨夜那个隐秘的杀手,明显是冲着胡立深的,胡立天是你的暗线,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临死前知道了什么,被人故意设局灭了口呢?”
薛敬倒吸一一口冷气,椅子不经意间挪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磨地声。
“如果真是这样,就一定得把他弟弟保护好,让他待在丛中坊里,不能出去。”
“已经吩咐过了,你放心。”二爷又说,“这件事发生得太巧了,正好赶在你回到幽州、幽州城防募兵、卓缙文拉拢丁奎,还有——”
“还有什么?”
“——我来到幽州的档口。”
“……”
遇到事时,人人都希望是自己多虑,但直觉往往先人一步,向着不好的地方。
二爷的神色倒比薛敬稍显镇定,“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有人绕了一个大圈子,想要做出一个‘意外’的局,给自己做遮掩,却不想弄巧成拙——老天有眼,让我半夜三更出个门,还碰巧遇见了胡立深,阻挡了他灭口的动作。”
薛敬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凑近他,“二爷,您说的都对,做的却是错的。”
“……什么?”
“‘半夜三更出门’——你自己说的。”薛敬严肃地盯着他,看他心虚地往后一撤,便用手撑着他的背,非不让他退后。
“我……我那是闷得慌。”二爷“咳”了两声,话说得遮遮掩掩。
“嫌闷?”薛敬冲他笑了一下,“那从明日起,我每天亲自带着你四处转转,专捡夜深人静的时候去。”
“……倒也不必。”
“李世温可以,我却不行?”薛敬步步紧逼,“你愿带他出门,不愿带我?”
“……”这人,又来。
“我瞧他手里还拿着我送来的剑。”薛敬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将我送你的东西,转手送人?”
二爷微微蹙眉,“你送来时说……是给大家的。”
“那你就当我这人朝令夕改,反复无常。”
“……”二爷抬头看着他,被他隐含笑意的眼神刺了一下。眼神转开,略显无奈,“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不必让胡老先生每日都去你那汇报我的行踪。”
薛敬盯了他好一阵,默默叹了口气,“起初他每日都来汇报,这些天他来了,我也不见。”
“为什么?”
“每回听他说完,我都头疼。”
“……”
薛敬站起身,快步往床边走,从窗边的矮柜第一层翻出一个木盒。二爷轻轻蹙眉,脸倏地变色。
薛敬拿着盒子走回,当着他的面打开,语气不善地问,“你还藏药?”
二爷看了一眼那药盒中各色各样的药瓶,强作镇定,“胡大夫开的这些都是补药,往年吃过不少,没什么用。”
薛敬却全然没有与他说笑的意思,好片刻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二爷被他看得浑身不畅快,知道这人一旦沉默,便是真的恼了。随即接过那个满满的药盒,抱在怀里,换上那副惯有的安抚人心的笑意,“往后不这样了。”
可惜,这人虽态度良好,然而眼神疏离,半点没有悔改的意思。
薛敬蹲下身,将手心附在他的膝上焐着,抬起头,“你不遵医嘱,不好好吃药,你要我怎么办呢?”
“……”
“如果我把这些眼线都撤了,你是不是能把这些药藏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然后骗了自己,骗了所有人。”薛敬的声音渐渐沉下去,似难过得很,“除夕那夜,我都不敢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你不告诉我,我可以一个字不问。我不问,不代表我不担心。你知道吗?有好几次,只要五哥在窗外一喊,我就以为是你出事了。这些药若是没用,我就再去找有用的来,你……”
“我知道了。”二爷打断他,将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流星这小子,给块糖就把我卖了,你给了他多少好处?”
“也不止是流星。”薛敬闷声说,“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被我收买了,只你不听话。”他点了点二爷手中的药盒,再一次警告道,“所以别想着投机取巧,背着我做这些事,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这些年,我没学会别的,盯人设线这些事,我摸了个透。”
黎明的光透过窗子,照进屋。
二爷被他逼着躺在床上,说是补个没头没尾的觉。
可他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自从来到幽州,好像鸿鹄的山水都离自己极远,往日自由的举动倏而有了约束,身体不自在倒是小事,心里却跟着顺从起来,仿佛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变成了习以为常,“阳关道”和“独木桥”好像都被幽州城那晚的花灯,映照得不那么泾渭分明了。
花灯……怎么又是花灯……
杀门井中得到的那片油纸还揣在怀中,那个从烛山送出信笺的人至今还是个谜,那个他想要寻找的人到底是死是活,还有那句九年后,又再次出现的诗……
这一切的一切,都势必要与靳王分割开来,不能让他在幽州这个泥沼中沉浮之后,还要卷进更大的漩涡当中。
二爷盯着帐顶悬挂的流苏漫无边际地想,来幽州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
可耳边又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凡事过犹不及,切莫矫枉过正。
“过犹不及……”
这还是老师当年训诫自己的话,他在心中叹了一声,坐起身,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药瓶,就着那人走之前放在他手边的温水吞了两丸,不一会儿,他便被这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苦药弄得昏昏沉沉,入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