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张图翻来覆去地临了几遍,虽然依葫芦画瓢能画明白,却仍然得不到二爷的三分精髓。他想拿着自己临的图去丛中坊给二爷看看,可每次一抬脚,他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元夜临别时那人说的话。
薛敬这抬起的脚便又老老实实地收了回去。
北边富河的战况他这半个月里曾收到过一次,他也向陈寿平请命,说自己伤势已好,想尽快北上回军,可再收到的回复仍然是让他“安心休养,按兵不动”。
陈寿平让薛敬按兵不动,安心在幽州等待消息,明面上是让他好好养伤,实则是担心呼尔杀那句“生擒靳王”的叫嚣一语成谶。可在某些人眼中,靳王殿下倒像是个被大将军保护在池中的金鲤,若是离开了幽州这 “池水”的保护,便瞬间会变成别人砧板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并没有多少传进安平王府,倒是丁奎成天迎来送往,从卓缙文和郭业槐那里听到了不少坊间传言。
这日,定县来了傅声的信,灵犀渡口的粮船有了结果,丁奎便赶紧揣着喜信跑来了王府,想第一时间跟靳王分享。
“傅大人说,十四艘船的粮食都已卸在定县了。”丁奎跟着靳王,走在南苑的回廊,“粮船之事,还是王爷的做法明智,那些汇聚在渡口闹事的流民大多去了定县,接受了救济。有不少之前因为避难离开定县的人,也都纷纷回了家,赈济灾民的粥棚每日都开,傅大人还分出两船粮食送去华园和遥康,这两地出走的难民也都有回潮的趋势,渡口危机一解,下官这是沾了王爷的光。”
连日来阴云密布,这是第一个好消息。
靳王笑起来,“如此甚好。这原本就是大人的功劳,本王只是牵个线而已。”
“微臣可不敢居功。”丁奎摆了摆手,连忙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靳王,“殿下,这是傅大人来的信,以家书的名义送到了微臣这,让微臣转交给您。”
靳王展开信了一遍,无奈地皱起眉,“啧,这事不是让您守口如瓶,不要泄底吗?丁大人,您老这张嘴啊,本王以后还敢让您帮忙吗?”
丁奎赔笑起来,连忙解释说,“王爷,这赈济战粮的功劳,可是大功一件啊。您却让我什么都不说,这怎么行呢!傅大人心知肚明,此番流民危机得以解除,赈济粮妥善发放,全都仰仗王爷。您不知道,那十四船粮食简直是傅声的救命稻草,您这是雪中送炭,就算您不说,我也得让那傅老头知道。”
靳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那封信揣进怀中,“嗨,丁大人不忍本王白做好事,说了好话,本王谢谢您。”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近来本王足不出户,幽州城防募兵的事怎么样了?”
丁奎脸上本来堆起的笑立时被愁绪湮没了,无奈道,“不瞒您说,我现在终于明白,您当时为什么不让我插手募兵一事了。”
靳王故作好奇地问他,“怎么了?”
丁大人捶胸顿足道,“最近总兵府被新兵和老兵交替的事弄得是焦头烂额,两边人打得不可开交——新兵说老兵空吃军饷,毫无作为,老兵却骂新兵不为报国,只为军饷,是罪人!微臣都已经接到好几桩类似的纠纷案了。王爷,您当时提醒的对啊,卓缙文现在再来找我,我都想办法推辞不见,哎,一言难尽呐……”
靳王站在石阶上,看着满园雪色,伸手在落雪的枝头轻轻弹了一下。片刻后,忽然问,“丁大人,您当真信任本王吗?”
“……”丁奎话音一滞,愣在了原地。
“离开幽州前夜,本王记得曾与大人秉烛夜谈过一次。那时本王曾说,您是这幽州城中,唯一值得本王信任之人了。”靳王叹了口气,将话音说得似明未明,“可眼下……本王实在看不清大人的心中是怎么想想,究竟是流淌着真挚的血,还是蒙了一层假意的霜。”
“王爷……”丁奎快速上前一步,抱拳低首,“您此话言重了。”
靳王转过身,盯着丁奎的眼睛,笑着问,“言重吗?”
遂又叹了口气,徐徐道,“卓总兵的身后立着靖天四府之首——穆老公爷府,那在京师可有着响当当的名号。纵观南北,就算穆府的一个小小耳房恐怕都比本王这王府的正门有牌面,您有意亲近卓缙文,我懂。”
丁奎刚想说话,却被靳王拦住了,“可是丁大人,咱们如今可不在京师啊。幽州城里也不存在什么穆府,更不见什么穆老公爷,他卓缙文今日在幽州城埋下的祸,明日说不定都得大人为他解。募兵只是个引子,您且等着看,后头有的是麻烦事。”
丁奎蓦地一凛,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王爷……”
“本王累了,大人请回吧。”
丁奎点头告退,却在转角的时候,险些被地上结的冰滑了一跤。
初九拿着披风走上前,靳王接过来随手披上,在领口虚虚地打了个结,“派人盯着这老头,查查他最近都跟什么人接触过。”
初九点了点头,“王爷,您不是一直都挺信任丁大人的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靳王看了初九一眼,笑道,“有时候枝头结了霜,就得伸手拨一拨,否则将花蕊冻死了,这株错枝就要不得了。”
初九听得莫名其妙,“王爷,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去将书房收拾收拾,本王今晚在书房睡。”
“好嘞!”
果不其然,正如靳王所说,丁奎所乘轿子刚回到县衙,击鼓鸣冤的报案者和围在衙门口看热闹的民众将衙门口堵死了。
堂上拿草席随便盖着的尸体已经硬了。
跪在一边的两名男子,一名一直在哭,而另外一名年轻一些的却没掉一滴眼泪,他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一处,手指甲抠进石缝里,早已渗出了血。
仵作查验了尸体,确认死者死于肋下一刀,凶手一刀戳进去后,还转了一下,将死者的心下钻了个血窟窿。
丁奎立刻开堂审理此案,因为事发时正值晨间闹市,有不少目击者——其中就包括食坊中的店小二和此时吓得挪不动路的掌柜。
这案子非常明了,只要捉了那抽刀捅人的嫌犯,便能结案。
可是直到入夜,这一眼便能审明的案子却迟迟没给出结果,那些围观审案的群众渐渐散去,两门石狮子坐镇衙门口,倒像是两头从不徇私枉法的巨兽。
案子今夜定不下来,官兵不得命令,便不能全城搜寻那个杀人的凶手。
尸体已经被仵作抬进了停尸房,两人进不去,便只能在衙门口等消息。
眼睛哭肿的汉子擦了擦哭疼的眼睛,伸手拍了拍身边那年轻人的肩膀,“立深,咱先回去吧,明天再来,好不好?”
胡立深将自己的肩膀从舅舅的手下撤开,跪着往前挪了两步,他的嘴巴被自己的牙齿咬出血印,呼出的气似乎都带着血色的白霜,“小舅,那官老爷不给俺个说法,俺就不走,俺哥不能白死。”
“你这样跪着也不是办法,兴许明天人家就给结果啦。”
“明天给,那杀人的就跑了!!”胡立深瞪着眼大吼了一声,眼泪这才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他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对着那紧闭的县衙大门怒吼了一声,“还我哥命!!”
可是他喊了,喊了也没用。
紧闭的大门仍是不开,他的哥哥也不会再回来了。
胡立深又跪了半柱香的功夫,最后,终于在一阵阴冷的寒风中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那小舅慌忙跟了上去,“立深,去哪啊?”
胡立深一边走,一边将眼泪擦干,稚嫩的嗓音里像是擦上了那柄银刀的血光。他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始终未开的知府大门,狠狠咬了咬牙——“去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