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八千没二爷这等变通的心思,连忙迎上去,“老六,没事吧?你们……”
薛敬冲万八千浅浅一笑,简言道,“大哥放心。”
二爷招了招手,薛敬连忙走过去,坐到他身旁。
“情急之间说出的话,都不必作数。老五就那个性子,他也是心急。”二爷说到这,浅浅地笑了笑,伸手握了握薛敬冰凉的手背。
碍于万八千在场,薛敬原本不想回应,却又不打算让这事三言两语地对付过去,隐隐道,“情急之间讲出的话,才最伤人。”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念及前一晚二爷唇边溢出的血,红得触目惊心,比那梦魇还要可憎,薛敬心里更怕了……于是就着这次和葛笑的冲突,把自己也狠狠骂了一顿。
此时,门开了,葛笑低着头走进来,扫了一眼房中几人,像是缓解尴尬似地轻咳了一声,转身将门关上,然后走到二爷身前,撩袍,单膝跪地。
“二爷,我错了,您看着罚。”葛笑偷偷看了一眼薛敬,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我那都说的什么混账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
葛笑最后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薛敬听的,可那人一直盯着别处,就是不看自己,葛大爷心里发毛,想继续解释,二爷终于大发慈悲,将尴尬的气氛打破了。
“这事揭过了,你二人都别放在心上。”
薛敬的怒火还没散完,听二爷这么劝,压抑道,“你不放,我便不放了。”
万八千嗅到了“雨后天晴”的味道,连忙凑上去,“好了好了,我去给你们准备吃的,你们好好说!”
万八千开门时卷进来的冷风,终于将薛敬心底最后一丝邪火掀灭了。
二爷示意葛笑起身,“老五,你将那晚灵犀渡口的事仔仔细细复述一遍,一个字都别落。”
“是。”葛笑不再犯浑,脑子也跟着转起来,仔细回忆道,“前天,我们是傍晚抵达灵犀渡口的。渡口上到处都是行脚的商客,算了算日子,应该是要搭船沿着揽渡河北上,再换到桑乾河,一路往西,去赶盲庄的香集。我们就打算在定县住上一晚,隔天一早再动身回寨。当晚,老三嚷着要去尝定县的鱼和酒,我们三人就来到了渡口。大半夜的,河口上全是船,我们还纳闷,行船的船家很少在夜间开船,我就去打听,原来是因为最近伦州那边不太平,有不少逃难的人从伦州南下。这本来没什么,北疆乱啊,每日逃难的人那么多。我们就找了一家酒馆,点了几壶烧刀子,应该是三壶……”
“老五。”二爷忍不住打断他,“倒也没必要这么细。”
薛敬憋不住笑了一声。
“哦哦!”葛笑挠了挠头,顿了顿,又接上自己的话,“就临桌,大概几十个人,正在聊事,我们三个坐在角落里,就听他们讲。”
二爷问,“讲了什么?”
“他们就讲什么“雪啊,平啊,天啊”之类的,哦对了,带头的那人还厉声训斥了他们。嗨,其实他们说的什么,我们也听不懂——”
薛敬突然开口,“大雪平川,天年不遂。”
葛笑没听明白,“什么玩意?”
薛敬看向两人,沉声道,“‘大雪平川,天年不遂’是先遣军的一句暗号,意思是——劲敌来攻,或不敌。”
二爷默默看了他一眼,未接话。
葛笑恍然大悟,“哦,原来他们就是你说的手下那些兵?”
薛敬默默点头,转对二爷道,“刘贺青——就是他们的领队,我这回在幽州收的副将。二爷,他们着了饮血营的道,有危险。”
二爷安静片刻,问葛笑,“老五,你现在还能打吗?”
葛笑“嚯”地站起身,“没问题!”
二爷沉声嘱咐道,“我给你一千人,去救老三老四。”
薛敬听见这人数,眉间一蹙。
葛笑吓了一跳,“二爷,一千太多了,两百就够!”
二爷伸手按住他,“不止救老三老四,我还要你在去灵犀渡口的路上,拖住呼尔杀的散兵。”
“可是老三老四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还不知道!”
“应该在千丈崖上。”二爷道。
葛笑一愣,“您怎么知道?”
二爷想了想,还是将提前派出李世温协护他们的事讲了出来。
“世温在接到老三老四后,一定会乘船过揽渡河,翻越千丈崖回山。你带人去千丈崖找他们,不会有错。”
二爷伸出手,在展开的舆图上凌空一指,又说,“陈寿平的大军就在富河,如果呼尔杀的饮血营已经有部分先锋军乔装到了灵犀渡口,那么他的后备卫应该就在出三岔口后不远的富河平原上。我们在九则峰能接到兵报,陈寿平在富河也可以。所以极有可能,接下来他们两方会在富河平原开战。也就是说,呼尔杀会派出更多的散兵到灵犀渡口干扰镇北军的军情急报,甚至祸民。你带一千人去阻截这股流兵,不能让他们南下,给幽州这边添乱——记得,是在去灵犀渡口的路上。见到老四后,务必把这句话捎给他。”
葛笑没想那么多,看了一眼二人,立刻应声,“行,我这就去!”
等葛笑快步离开,屋子立时安静下来。
停了一会儿,薛敬倏地站起身,躬身在二爷身前,声音有些急切,“你这出的什么招?寨子里一共就这么几千人,就算从四方增调人手,也不够快,灵犀渡口是我的事,要派人也该是我去盯。”
二爷抬起头,冷静地看着他,“你去盯?你没听出来吗?——大雪平川,天年不遂。刘贺青他们肯定是一到渡口就打探到了有敌军突袭的消息,他们是在庆幸你没跟着一起去,是在庆幸你逃过了这一劫!你的部下们拼死也没杀出一条血路,没逃过饮血营的阻击,你现在去盯?你要盯的根本不是渡口,而是幽州!”
二爷这番话彻底将薛敬震懵了,他一时间有些局促,眉间似皱未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呼吸都在发颤。
二爷忍道,“萧人海倾巢而出,为的怕是直取幽州。你现在立刻找寨子里信得过的信使,单走一条隐路派信镇北军,让陈寿平立刻分调五千人回援灵犀渡口,我把鸿鹄所有的人都派给你,援军未到时,你还能用这些人挡上一阵。”
薛敬一震,惊道,“鸿鹄的所有人?不行!”
“到现在你还不听话?”二爷猛敲了几下桌子,声音提高,“到底是你的私心重要,还是幽州城门重要?你那五十六名手下,他们也有妻儿父母,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在除夕启程,怎么只你愿过除夕,他们就不愿吗?你任意妄为,无法无天,若是没出事还好,可他们现在出事了!”
“我……”
薛敬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二爷这番话,就像是用刀剐着他的心窝。一瞬间,从脚底生出的寒意顷刻间袭遍了他的全身。灵犀渡口失踪的五十六人如今是生是死,几乎变成了五十六枚血刺,扎透了他。
“我知道这事你事先不知情,也知道你刻意提前几天出发,就是为了将自己的私心放得远一点,尽你所能不影响军情。但你心里要清楚,你的私心要永远悬在幽州城门的木堑后头,你是幽州的封王,肩负此一城的生杀,城门一破,九渡青山断失,何谈你我个人的私心?”
“……”薛敬默默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二爷伸出手,捏了捏他的手腕,轻声道,“这里是你的家,幽州也是。回到幽州以后,放守城令,等烽火旗,寻狼烟,行宵禁,援兵不到,务必死守城门。”
“……”
见对方没有反应,二爷微微蹙眉,“你听见没有?”
薛敬旋即起身,抽起一旁的短刀,穿好战甲,什么都没再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石头房。
五千人,分两组——一千随葛笑往灵犀渡口御敌,四千随薛敬回幽州守城。
战火终于在这风雪之夜点燃,并且以迅雷之速席卷北方——流民、动乱、烧杀、奔逃……火舌蔓延之处,无不与这风雪对抗。
顷刻之间,北方一切仿佛真真印证了那八个字——“大雪平川,天年不遂。”
二爷推开窗,朝着低沉沉的雪夜轻声一叹,“是时候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