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身生杀帐,俯首敬鬼神。
生杀帐中九炷高香,敬天宫十八罗汉,当中一炷敬关圣帝君。
九年前,七人就是在这生杀帐中结义,二爷端上一碗酒,与众人歃血为盟。
誓曰:同生同死,祸福与共。乱我鸿鹄者,杀之;祸我兄弟者,除之;辱我族亲者,戮之。苍天为证,与山共休。
薛敬奉持三柱香,生杀大帐。三跪三叩,敬天地人寰。
今日除万八千外,有四位寨主在侧,却不见二爷的身影。薛敬敬完香,回扫了大家一眼——
三寨主陆荣,生来一副死人脸,精于天格命数,易经八卦,碎个盘子都能算出今天出门能摔几跤;
四寨主蓝舟,生的一张纯真无邪的俊脸,阴人的时候眼角的泪痣都会笑。耍得一手回马枪,是骑猎高手;
五寨主葛笑,是名副其实的梁上君子。寨里最缺钱的那几年,基本都是靠他“养活”。每天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提着个酒葫芦躺在走马坡边,美名其曰看风景,其实,是在看骑风射猎的美人。
老七是个姑娘,叫梅三雪,都说她是“女中豪杰”。鸿鹄曾大战北鹘流寇,她一人曾斩杀敌军三十一人。
七人的排位非是按着年岁,而是在生杀帐中进香的顺序。
“怎么就你们几个?”薛敬有意无意往生杀帐外瞧了一眼。
“……”
原本平日里嬉笑怒骂惯了的一群人,此刻却沉默下来。能把他们吓成了这样,想必也只有那一个人。薛敬在心里默默一笑,腹诽道,这几个心眼长出玲珑窍的匪头子,想必在自己一脚踏进生杀帐时就想好“赶人”的对策了。
“我要见二爷。”薛敬干脆利落,索性撩袍坐下。
三雪凑过去,脸色为难,“老六,寨里今日摆宴,先去吃饭,吃饱了再说。”
三雪因为拜香晚,排了个末尾,却比薛敬大上两岁。
薛敬对上三雪的那双发亮的眼睛,“姐,庆功宴不也得有二爷出面,否则这开局的第一碗酒不见主位,岂不坏了寨子里的规矩。”
三雪咳了两声,尴尬地笑了笑。
“咱的拜山宴哪能跟人王府的比,是不是老六!”葛笑凑上来赔笑,“你们还别说,我越瞧越觉得老六变了,刚来鸿鹄的时候,就是个毛小子,连马都不会骑,抱着马屁股顺着走马坡墩下来,挨了二爷一顿揍,哈哈哈哈……”见众人不笑,葛笑连忙忙吸了吸鼻子,“那个,老生常谈,老生常谈。”
陆荣一向沉默寡言,坐在那,像个铁榔头。腰间总是挂着柄竹刀,从没见他磨,刀钝得连草都砍不断。可这柄刀就像和陆荣浑然一体,薛敬有记忆以来,就从未见他从腰间摘下过。
“三哥,不知今日可否请上一卦。”
陆荣正襟危坐,冲薛敬爽快一笑,“你的卦金呢?”
薛敬从袖口中夹出一张银票,拍在案上,“燕云一带的钱庄随处能兑换现银。”
陆荣风一般地飘过来,抓起银票塞进怀里,“老六,你要问什么?”
“就算算,哥几个今天这顿鞭子,躲不躲得过。”
几人一愣,陆荣立刻将银票塞回给薛敬,“这钱三哥不赚了,你牵着你的马赶紧走!”
薛敬笑意收起,“收人卦金还有退回来的道理?”
陆荣左右为难,长出一口气,索性把话挑明,“老六,鸿鹄的寨规你知道吧。三年前你走之后,二爷又加了一条——往后谁敢放你进山,就要他皮开肉绽。”
薛敬冷笑一声,“这么说,放我进个山门,寨里就得见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言以对。
“好。”薛敬的脸色沉下来,手心憋出了细汗,“好狠啊……”
他一拳砸在桌上,险些震翻红木矮案,憋了几年的火彻底燃在那人定的这条“规矩”里了。
三雪上前安慰,“老六,你别气。”
蓝舟按住薛敬发颤的肩膀,“老六,你如今是安平王府的靳王,镇北军副都指挥,平时逢年过节,老皇帝还有封赏——你是官,我们是匪。”
——你是官,我们是匪……
这句话仿佛一剂催心的哑药,噎在薛敬的喉咙口,沉甸甸的,要将他硬生生与这个地方割裂,要他坚定地认为——他从没属于过这里。
葛笑正色道,“老六,我们比谁都想你回来,这几年大家都不敢提你,你跟着那个陈寿平到处打仗,我们就只能私下探听你的消息。幽州城离我们这么近,谁也不敢去看你一眼。我们也没招啊……你知道吗,老万昨晚私跑去幽州见你,人还没到吴家寨就被二爷派人抓回来了,抽了三十鞭子,现在还在马棚里嚎呢。”
“什……”薛敬语塞,“……大哥怎么样?”
“没事。”陆荣道,“老万皮厚,夜深时,我再去看看他,不用担心。”
这一下,薛敬的心算是彻底沉了下来,跟砸了块石头进去一样。
一别三年,他还是那个无家可归的人。
薛敬不由悲从中来,偏偏仅存的理智压抑着他从心底滋出来的怒火,火烧到喉口,却还是败给了多年以来痴心妄想的贪心。然而,贪念总归只是贪念,现实往往让人不由自主地往残酷的火狱多退一步。
葛笑又说,“老六,要不……你还是走吧……二爷不会见你的。”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怒火终于从心底呼啸而出,负气道,“他不见我,我拆了他的生杀帐。”
蓝舟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老六,你冷静点!”
薛敬狠狠闭上眼,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方才被他震翻的茶碗,茶水漫过了桌案,烫到他心里去。
好片刻后,“行吧……我走。”
他扫过一眼众人,郁郁道,“不给几位哥哥添麻烦。”
蓝舟微微蹙眉,对葛笑使个眼色,葛笑会意,“老六,五哥再劝劝他。”
“不必了。”薛敬站起身,“毕竟是他亲自立了规矩,你们不必为了我去触这霉头。”他顺手将三张银票塞进陆荣手里,“三哥,这钱给你,省着点花,瞧你那衫子破的,三年前就见你穿这身。”
言罢,薛敬头也不回地走出生杀帐,翻身上马,“走了,哥哥们保重!”
几个人走出来,只听见两声清脆的鞭响,那匹枣红大马已然绝尘而去。